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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假结束,连上七天课,早八点第一节,老师笑笑,问同学们假期玩得开心吗,下一秒就变脸,一声令下全员把桌子上的书本收进抽屉,卷子从前往后传,整个高一年级突击月考,两天考足九科。这是岛中由来已久的可怖传统,哪个月突击、轮到哪个年级,统统毫无预兆,资优生们为使自己在成绩单上立于不败之地,只能时刻保持状态,单靠临阵死记硬背的小聪明,是无法在这所学校名列前茅的。
方细抱着厚厚几摞卷子进门,洗手间传来哗啦水声,她看一眼墙上时钟,傍晚六点,她不记得虞一有这个时间用浴室的习惯。
房子一如大多数职工宿舍,简单装修,白瓷砖地板,铝框推拉窗,她自入职就住在这里,已有两三年光景,两居室的公寓,另一间一直空着,直到新学期,有人不敲门就插钥匙进来,她一看,哦,英语组那个最受学生们欢迎的女老师,听闻与她同年,生得很美。很快,原本只有餐桌与置物柜的客厅添了沙,又添了地毯,闹得她几次推门都要愣那么半秒,疑神自己走错。
她回房里换了衣裳化底妆,虞一从浴室出来,她听见她塑料拖鞋的脚步声。“方老师,你的卷子怎么比我的多这么多?”
谁叫生物是副科,不像英语,每个老师只带两个班。“我有四个班,我们组刘老师最近身体不好,我帮她改一半。”
“你改六个班?周三就要出排名,忙得过来吗?”虞一凑到她卧室门边来,裹着一袭睡袍,在梳妆台的镜中与她对望,“你化妆了?”她摘了眼镜,看不清虞一的脸,只觉镜中之人氤氲着湿润气息,令镜子都要雾起来了。也可能,那只是浴室门开后逸散出的水汽。虞一说:“好看。你出门吗?”
“嗯。”
“去哪儿?有约会?跟男朋友吗?”
擅长麻烦别人的人,自然也没有什么边界感,涉及隐私的话题,轻轻松松便随口一提,在方细看来,这类人通常自我意识旺盛,但不招人烦。“是有约,去市里一趟。”
“那你等我,我也回市里,顺路送你。你去哪里?”不等她答,她就转身跑回自己房间,“我很快,只要1o分钟。”
实际上,是2o分钟。这类人在预判的时候往往过于自信。
但她不得不叹服,虞一化妆的技巧高,简直浑然天成,这般浓墨重彩涂在她的脸上也不显脂粉俗气,穿一袭复古碎花裙,捻起车钥匙的动作却并不淑女,手里叮啷一声,钥匙圈还要在手指上打几个转儿。
方细坐进虞一的副驾驶,她特意带一只大一点的包,装一摞月考试卷,车子动了,“我到东山路,你不顺路的话,过了海,随便找个地方停。”
“顺路。东山路哪里?”虞一伸手调后视镜的角度,两个人在镜中对上目光,虞一便对她笑。
果然,这类人从不怯于目光接触,与她不同,她认为人的眼睛蕴藏太多私密情绪,非亲密关系不可长久对视,否则等同于逾距。
她取卷子出来改,“半岛咖啡。”垂下眸,第一题,细胞是生物体结构和功能的……许是学生物的原因,她亦将人类看作生物来细细观察。
虞一瞄她手起刀落的红色判笔,“去吃西餐?半岛咖啡,我记得在东山路开了好多年,我小时候第一次吃西餐就在那里。”
“是吗?我第一次去。”
“你是哪里人?”
“就这座岛。”
“就这座岛?怎么不见你回家住?你家离学校远吗?那你从小到大,岂不是每天都能看见海?”
“也不远,走路十几分钟。”与这类人相处时,她会从一连串毫无章法的提问中挑选一些来回答。
车子驶上跨海大桥时,虞一的话头也拐了个弯,“这周小鬼们的社团该招新面试了吧?方老师,团委今年分了哪个社团给你?”跨海大桥的景观灯璀璨,但海太黑,好似这桥是凭空架在夜色里。
“书法社。”她练过几年硬笔。
“洪书记好像嫌我太闲,带英语社还不够,又塞给我一个新社团,一个去年才成立的杂志社,叫《南岛新风》。这帮小孩做什么还都挺像模像样的,早知道,当年我也应该来念岛中。”
“怎么没来?”
“还不是怪我爸妈,离不开我,不让我念寄宿。”此番话似有几分炫耀意味的玩笑。天开始落淅沥的雨,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来回摆动,玻璃下立着一对穿礼服的kitty公仔,“方老师,你今晚还回吗?还是你在市里有地方住?”
方细微微蹙眉,她误会她是在打探她夜里的去处,或是这话里有些其他猜测的意味,迟了一秒回应,虞一很快接着话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晚饭后要回学校。你回的话,我去接你。下雨天不好打车。”
“你几点钟回?”她接受好意。
虞一握着方向盘的手略微转动手腕,好看清腕上的表,“现在七点钟不到,大概十点前。”
“有点太晚。不过,我可以找个地方等等你的顺风车。东山路是不是有一家免税商场?”
“是,很老的商场了,不知还有几家店在开。十点还算晚?三个小时的约会,你不嫌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