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街是仰仙城晚上最热闹的地界,白天人们尚且需要做工挣些维生的资本,而晚上则是一日里的休息之时,人们都默契地鱼贯涌入这仰仙城四通八达的商街一番天地。
时下眼见着将近一年尾声,沿街悬挂的机巧八角琉璃灯笼都快被人声鼎沸掀翻过去了。
“小、小师姐……”栉风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穿着整整齐齐地走在街上,这衣服他穿的时候悄悄用指头捻过,布料好得不得了——尽管他已经在古乾宗众人面前行过拜师礼,拿到了弟子身份牌,他还是觉得不真切,魂一直飘在天上似的,开口战战兢兢地在人群中唤了声早顺着人流游到前边的游青商。
游青商这才想起被她扔在人群里被挤得找不着北的栉风是个弱不禁风的半大孩子,回身一个猛挤扎进人群,一把就把栉风拽出密集的商街:堂堂古乾宗亲传,七进七出商街绝不在话下。
“小师弟,你今年几岁了?”游青商领着栉风走了另一条僻静的远路,心说既然打定主意要好好相处了解,那还是有机会多聊聊,一聊生二聊熟嘛。
“回小师姐,我十二了。”栉风像是竭力想学那些师兄师姐们一样措辞书面些,但因为紧张反而有些畏畏缩缩了。
游青商也没太在意他遮掩弄巧成拙的小动作,只是奇怪道:“十二岁?我还以为你才七八岁呢——那你等会可得多吃点,我爹请客,不花咱们自个儿的月例。”
栉风听这话就脸红了,语气里有些软弱的抗拒道:“小、小师姐——”
游青商见他这样,“哈哈”两声,直接对着栉风毛茸茸的脑袋薅了两把,然后像是变戏法似的,手一翻变出一根仰仙城最炙手可热的绣娘珍娘那求来的若草色带。
栉风吓了一跳,下意识反应竟是不断往后退避,游青商一把抓住他,硬塞进他手里,道:“上次是我写了那种混账东西,这是给你赔罪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自作主张选了这种鲜亮的颜色。”
见栉风脸色白地呆愣住了,游青商冲他眨眨眼,又接着朝那订好的大酒楼去,一边念念有词道:“花了我半年的月例呢——可怜我年关前还要接门派任务赚些零用,小师弟,你可别逃,到时候跟我一块儿历练去!”
栉风两手把那带握住放在胸前,反应过来后急急忙忙地追游青商,嘴巴张合了几次,最后还是细若蚊讷地在游青商背后说:“谢、谢谢小师姐,我会好好学功课的。”
半晌,游青商都已经开始神游天外,思绪飞到那摸不着的寻欢作乐之地去时,栉风又说:“我、我很喜欢。”
游青商想,果然她私下和萧湘的约定是正确的,确实不能武断地将小师弟打为“无可救药”这一行列。
单单只凭结果就论出一个人是非好坏,未免太自以为是。眼前的小师弟分明和她上一世认识的并无太大差别,尽管上一世她和小师弟之间的缘分比起其他同门来说只好上那么一点点,可游青商就是有一种直觉:栉风不像是天生的坏人。
堕魔也是要分情况的,有的人天生便携心魔种出生,这类便只可抑制,唯有他此生固守凡人身份,不沾惹修仙半分因果才能阻止魔化——这类人多半都身处凡俗界,长期被仙督府秘密观察着;还有一类便是修仙途中沾惹了坏机缘,坏了道心。
游青商和萧湘那日讨论到最后还是决定先探一探小师弟是否为第一类,再做决断。那时二人手里也并没有能探出心魔种的涤泉水,只能打算由萧湘得空去算天宫求取。
仰仙城的中心坐落着一酒楼名曰“观海潮”,檐角斜飞进掺了人间灯火的夜色,从那屋顶顺着牵出十六条悬挂着琉璃灯笼的线,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泼天富贵网,网住了这仰仙城的千线商机。想必商街的灯笼也是源自这里,外来的人顺着这灯总能走到这酒楼,实在是好大的手笔。
栉风紧紧跟在游青商后面,有些好奇地想仔细看看,但又怕惹他人不快,于是小声问游青商:“小师姐,这里又没有在海边,为什么要叫观海潮?”
游青商奇道:“原来你不是山脚下哪家少爷带上山来的小侍从吗?”
栉风不好意思答道:“不是——小师姐,我是偷偷爬上那个少爷来修仙界的仙舟的,一开始我只是想偷点吃的,被他们现后,那少爷说要把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小鬼带着好好看看,什么叫天命注定有的人只配做烂泥。”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游青商评价道——他确实叫栉风看了什么叫天命注定,只是不知道这算不算上是天命弄人。
说罢,游青商又记起最开始的那个问题,她解释说:“这观海潮,是说在这酒楼的最高层的包房便可遍览整个仰仙城,人们日出而作,日落又涌上另一边的游乐街巷,就像大海涨潮一样循环往复。观海潮,观的是人海。”
栉风眼里露出神往的神色,却只待片刻就散去了,想来还是吃了太多苦,叫这小孩连期望都隐忍。
游青商见此也没说什么别的开导栉风的话,心里只道是来日方长,她拍拍小师弟,说:“走吧,今个儿小师姐就带你体验一回在众食客‘羡慕地注视’下登上那最高层!”
好在游掌门不爱管事,却是个手头不紧缩弟子的,难得一次“其乐融融”的宴会,可不得吃好喝好吗?
尽管其乐融融只是他自己的误解。
游青商和栉风在上楼时好不风光,可一进门就看见四张直愣愣盯着他们的脸。
光说这观海潮大名鼎鼎的顶层实在是富贵迷人眼,在外面看本以为是镌雕的暖玉做墙,可在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那玉似乎不是玉了,而是剔透得变成晶莹的冰,如观幻境一般俯瞰下去,那泼天富贵的大灯笼网俱踩在脚下。再看内里,小到摆件挂饰,大到桌椅屏风,饶是游青商这种通识鉴赏课全蒙混过的也能叫出是哪位名家的大作——游青商咂舌,动作都轻了,他们宗门的大殿可都不敢这么奢侈!
按道理说,这么一张大圆桌,即便是坐上二十人也是完全有余,可这四个人便兀自占下一半了,活像挨不得人,两两中间都隔开一两个位置——坐在最两边的,是游元璟和宋锦玉。
游青商哪个都不想挨着,可再偏一些就显得她和栉风脱节了似的,到时候准会被她爹教育,于是她只好捏着鼻子隔了一个位置坐在了游元璟旁边,让栉风坐在了她的另一边。
宋锦玉见她带着栉风落座的位置,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哈哈,小师妹这么见外?”
“四师兄喜欢清净,我就不往四师兄跟前凑了。”游青商心里却不这么想,谁知道坐在这个歹毒药修旁边,什么时候又要被下点东西?
“哦——”宋锦玉拖长了音调,“小师妹,大师兄就不喜欢清净了吗?你为我一个外人着想却亏待自家哥哥,多不好呀!”
游青商在心里直骂宋锦玉哪壶不开提哪壶,嫌他一个人还不够让她烦的,还非要拉一个大师兄来。
“若是等会游掌门听见——”游元璟目不转视,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顿时满室生香。
游青商立马噤声,宋锦玉“哈哈”一声也不作下文了。一旁的二师姐萧湘和三师兄徐飞白从游青商进门就端坐不动,宛如两尊入定的大佛,也压根没把这场小争执放在眼里似的。
等到游元璟第三杯茶的香气又溢满寂静的厅室时,游掌门终于才来了。
游掌门眉宇是一来一去极为利落的线条,叫别人能依稀从那些细纹的走向里辨出他曾经意气风的模样,只是这些年他面容总是常常忧郁的,人到中年,那些恣意竟好像全然失去了。
不过好歹他还是慈蔼的,进门先携笑,三分郁结刻在他的脸上,如何笑也盖不住——倒是叫人相信面相了,这一看就是个沧桑颓靡之人。
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位跟游掌门年龄相仿的男人,他长了一双桃花含情目,却神情肃穆、不苟言笑——这是执掌司算堂的顾锋顾长老,也是游掌门的同门师弟。听说二人年少时便一同恣意畅游天下,也是一段古乾宗的美谈。
二人跨步进来,众人皆是起身行礼。
“都不用这么拘谨,”游掌门笑呵呵地挥了挥手,“随意些就行了,这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家宴。”
顾长老斜睨了游掌门一眼,他比游掌门稍微高些,这一看更是意味深长了。
偏偏游掌门本人对这些毫无察觉——他是真心实意觉得大家是和谐友好的大家庭,弟子之间的矛盾他只觉得是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
这时又要庆幸他不怎么管弟子们了,否则指不定还要来几次这种游青商想一想就要尴尬得想自尽的“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