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姜仲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向天子谢罪,随即又道:“臣肯用性命担保,决不让他伤不该伤之人,行不该行之事。”
他的回答很让天子满意,对方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温言道:“朕信得过你。”
本以为这场风波就这么平稳地渡过了,不想在姜仲面圣后的第二日,有司发来急报,道是邻县出现了吃人的妖物,请他即刻前往降妖。彼时姜仲仍在宫中伴驾,接到消息后连回道观都来不及,就被送上马背,踏上了路途。
他匆匆遣人往道观传去一道去留随意,等他回京的口信。然而他怎么也猜不到,与他口信一同抵达道观的,还有天子发下的口谕。
裴隐南再一次来到了天子面前,这次伴着他的不是姜仲,而是一名童颜鹤发,气度不凡的老道。他们穿过重重森严守卫,还有许多面目冷肃,严阵以待的道人,最终来到一重幽静的殿宇内。身着常服的帝王负手立在帐幔后,听见黄门的传报,立即转身望了过来。
老道向天子行礼,低声喝斥一动不动的裴隐南。天子制止了,带着宽容的笑意道:“念在他初涉人世的份上,那些繁文缛节就罢了。”
裴隐南全然不理会他们说了些什么,一进门就抱臂斜倚在帐子边,全神贯注地打量面前一只金笼。笼中羽毛艳丽的雀鸟似乎受了惊,正扑腾着左冲右突,撞得笼子咚咚作响。
打发走老道后,天子缓步来到裴隐南身侧,刚想与他说话,却在发现自己视线只能与裴隐南下颌齐平时愣了一愣。他很快就放弃计较这件事,笑道:“隐南——这是姜仲替你起的名字?”
“是啊。”裴隐南伸出手指逗弄那魂不守舍的鸟儿,回答得漫不经心。
天子摇了摇头:“这名字文臣能用,武将也说得过去,但不适合你。”
裴隐南道:“怎么,你要替我起个新的?”
从未有人敢用如此随性的态度面见帝王,可天子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以愈发柔和的语调道:“不忙,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熏暖的夏风穿殿而过,天子与裴隐南并肩而立,捕捉到风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撩人的暖香。他又捻了捻指上的玉环,亲自动身找来一只宝匣,一面慢条斯理地拨开金银雕琢的锁扣,一面道:“听闻妖不仅可以改变自己的形貌,就连雌雄都随意更改,你这一张脸,是你的真容吗?”
裴隐南终于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审视案边的天子半晌,继而竟主动走向他,双手往紫檀木雕成的几案上一撑:“是真是假,不如你来查验看看。”
天子没料到他会靠近,惊讶地抬头后,那张美艳得不可方物的脸已近在眼前了。他看得怔住了,身居至高之位,日日接受他人朝拜的君王一时间竟局促起来,把手抬到一半,又匆忙收了回去,良久才颤抖地、近似于哀恳地吐出一句:“给我看看你的女身。”
裴隐南笑了,密密长睫下的一对金瞳像融化的蜜:“为什么,我又不是女人。”
“男子……男子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太容易招致非议,私下里便罢了,人前还是女身方便些。”天子语句混乱,边说边将宝匣迫不及待地递到裴隐南眼下:“你若肯变作女身,我便封你为夫人,给你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帛,一生一世的宠爱。这是我特地命工匠为你打制的,看啊,多适合你。”
大开的匣盖下,一条镂金项圈静静卧在锦缎中,其间镶嵌的碧玉流转出剔透的华光。
看到它的那一刹,熠熠宝光仿佛化作一条滚烫沸腾的河流,从龙芝眼底流向心口。他气得连吐息都乱了,若是他有实体,此刻一定会抓着那项圈掷到不知羞耻的天子脸上。他把裴隐南当作什么,玩物,还是畜生,这样刻薄的羞辱,竟好意思当个宝贝一样呈给被羞辱的人。
比起旁观的龙芝,裴隐南倒是冷静得多。他一言不发,在天子殷切的注目下拈起了那只项圈,像只摆弄线团的猫般,捏着它看了看。
“怎么样?”天子以为他感兴趣,自满地负起了手:“这一只项圈,可当得上一座城池了。”
“原来只值得一座城池。”裴隐南摇头道:“我还以为你要拿你的天下来换呢。”
喀嚓一声,项圈在他掌心裂成两段。天子悚然变色,看着裴隐南攥住断裂的项圈,金玉碾成齑粉,从他掌心簌簌落下,经风一吹,霎时扬出漫天耀目的金尘。将项圈全部捏碎后,裴隐南拍了拍手,说道:“下次再拿这种无聊的事打扰我,代价可就不止一座城池了。“
眼见他越过自己,就要往殿外走去,天子急怒之下,脱口道:“一座城池不够,那加上姜仲如何?”
裴隐南的步伐顿住了,回头看向对方。
天子脸上重新浮起胜券在握的笑容:“你要是从这殿中迈出去一步,我即刻以谋逆之罪赐死姜仲。你知不知道谋逆是怎样的罪名,它足以让姜仲遗臭万年,成为人人口诛笔伐的罪臣。届时姜仲不仅保不住性命,连全尸都不能留下,你舍得你唯一的友人就这样凄惨地死去吗?”
起先他还有些担心这只妖听不懂自己的话,不懂君臣二字究竟对姜仲意味着什么。好在裴隐南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不通人性,他垂下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都心生怜意。
天子忍不住朝他走去,温柔地道了声过来,旋即慢慢张开双手,等着这只彷徨的鸟儿撞进自己怀里。
风势似乎在一瞬间变大了,刮得门窗左摇右晃,最后在一声整齐的巨响中轰然合拢。宽阔的殿宇立时昏暗如午夜,天子吓得身躯僵直,惊疑地左顾右盼,最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撞见一双闪烁着幽幽荧光的眼睛。
“妖……妖物……”天子觉察到不对劲,强撑着怒斥:“你若敢作乱,我现在就传令要了姜仲的命!”
刚说完,忽然有温热湿润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妖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亲密地挨着他道:“传给我看看,我也想知道,一个死人会怎样传令。”
“来人——”天子再也遏止不住心中的恐惧,朝殿门的方向狂奔而去:“来人啊,诛杀这名妖孽!”
妖放任他逃离,在他身后朗声大笑:“跑吧,跑得再快些,挣扎激烈的猎物才是最讨人喜欢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狩猎过了,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从发现那只吃人的妖物到诛杀它,姜仲仅用了三个时辰。
回程时太阳仍悬在头顶,姜仲辞谢了留他用膳的官员,顶着烈日回返。为节省时间,他选了另一条偏僻些的道路,途中需穿过一片山林。前些年他曾来这里走过一趟,知道山中有片挨着花林的村落。从前姜仲没有赏花的心思,如今倒在临近那处时放慢了马速,想要折一枝花带回去。
然而来到那片村落的旧址,记忆之中繁花似锦的景致却不见了,姜仲勒住马,茫然地看着眼前一片灰茫茫的空旷天地。曾经的绿野被灰烬覆盖,那场火应当是许久之前烧起来的,房屋的残骸毁坏得都看不出形状了,树木焦枯的枝干上有青嫩的绿芽钻出。几只麻雀在泥地里翻找着什么,被它们刨开的土堆中,零星地掺着几块焦黑的骨头。
村边道路上走来一名背着柴的樵夫,兴许是姜仲发呆的时间太久,他回头看了姜仲数次,终于忍不住开口:“小郎君,趁着天色还早,快点离开吧。这地方邪门得很,一入夜就有鬼打着灯笼,找人索命呢。”
姜仲并未发现鬼怪作祟的阴气,却还是颇为好奇,下马询问道:“我记得这里原是座村庄,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樵夫面露难色,先是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靠近姜仲,压低声音道:“是妖怪所为。半年前,村中几个猎户不知怎么惹上了那只妖,进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族人想为他们报仇,便请来一群道士,又是念咒又是做法的,闹得好大阵仗。”
这样的事,姜仲竟然全没有听说过,不禁追问:“除去那只妖了吗?”
对方摇摇头:“若是成功,这里也不会是这番模样了。那妖怪法力高强,还会操控火焰,杀光了请来的道士不说,后来又到村中,一把火将这里烧了个干净。”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唾沫,以一种畏惧中又透出几分自得的口吻道:“村子起火的那个晚上,我恰好从这条路上经过,险些撞上了那妖怪。幸亏我跑得够快,连他都没来得及抓住我。”
本领高强,又能操纵火焰,姜仲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那妖物是不是一条头上有角,鳞片赤红的大蛇?”
不料樵夫否认了,很肯定地道:“是个有人形的妖,我也是看到他的脸,才知道他不是人。”
“他的样子很奇怪么?”
樵夫道:“当然,你不知道那妖长得有多吓人。青面獠牙,还有他那双眼睛,居然和金子一个颜色。后来我讲给别人听,他们还拿这个笑话我,说火是盗匪放的,当夜是我吓得看花了眼……我才没有看错,小郎君,你相信我,真的是妖,那个一定是妖怪!”
后来樵夫说了什么,姜仲全没有在意,他连自己怎么跨上马背的都不记得,只顾麻木地挥着鞭子,反复回想自己首次见到裴隐南的情形。绵延数百里的焦土,烧成炭块的尸体……丹蛟雌雄相伴,雌蛟操纵雷电,雄蛟喷吐火焰,因此姜仲从没把那场大火与裴隐南联系到一起。现在想来,刚经历过雷劫,无比虚弱的裴隐南,面临森林中如此凶猛骇人的火势,是如何做到毫发无伤的?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隐隐能看见都城的轮廓了。可不知为何,姜仲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竟有些害怕继续往前。层层阴翳从他头顶飘过,是云么,莫非快要变天了,可太阳分明还没有落下。
越是向前,头顶的暗影就愈发浓重。待到抵达城门外时,姜仲执着马鞭的手蓦地僵住了,马匹久久等不到主人的催促,缓缓前行几步,最后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