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公从地上起身,垂首不言。
“二十年风风雨雨,你们长大了,朕老了。”燕皇似是感叹,“老到在接见使节时都能睡着。”
“太后娘娘离世,陛下日夜操劳,当注意龙体。”忠顺公巧妙地避开了“老”这个字眼。
他从袖中掏出金色的礼册,双手呈上:“这是我武国的朝贡礼单,请陛下过目。”
“放那儿吧。”燕皇指了下桌面。
金册被摆上桌面,可是他翻都没翻,像是对那百余车的奇珍异宝根本不感兴趣。
燕皇自顾自道:“朕记得来宿阳的是商溯的长女,商悯。”
“是。”忠顺公道。
“你觉得她如何?”燕皇笑问。
忠顺公不动声色道:“叔父看侄女,自然是挑不出什么错的,微臣看着大公主长大,她知礼敬长,爱护胞弟,专于武道,学习刻苦……”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在习文上的天赋,稍稍差了
些。”
商悯经过一遭失忆,
脑子里的知识差不多忘了个干净,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学,还找了元慈这个小老师。忠顺公作为元慈的父亲,当然对商悯的学识到了何种程度了如指掌。
商悯的学习天赋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优秀的,但是燕皇又不知商悯曾失忆,忠顺公正好可以借题发挥,帮商悯藏拙一二。
大燕讲究武道,习武之人既要学武又要博识,否则就是“有武无道”,与莽夫无异,路子走偏了。武艺再高,学识不行,依然会叫人小瞧。
燕皇饶有兴趣道:“悯公主学习天分有多差?”
忠顺公沉默一瞬,道:“年十一岁,习字八载,仍书写潦草,缺笔少画,字迹……能勉强叫人看懂。”
燕皇一愣,显然被忠顺公的话惊到了。
他子嗣不算少,聪明的笨的都有,可最笨最不成器的那个也能写得一手好字。因为练字不需要太高的天分,毕竟又不是冲着当书法大家去的,只要能拿出手就行,做到勤学多练,写的字怎么也不会太差。
可是听忠顺公的话,这商悯要么是在习文上极端没有天分,要么就是性子惫懒,难成大器。
“商泓,你莫不是诓朕?”燕皇呵呵笑道。
武国宫里有个王后姬妤,他虽然不是什么消息都能探查到,但大致情况还是了解的,姬妤曾经在密信中说商悯此女天资甚怖,文武皆通。
忠顺公苦笑:“陛下,微臣哪里是诓骗您?兄长忙于朝政,无暇去管悯公主学业,此前一直将她放在武国小学宫中学习。兄长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悯公主为了完成学业花重金贿赂威逼同窗,她的课业、习字都是他人代笔。”
燕皇脸上缓缓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这是在离开武国前忠顺公就和商溯商量好的说辞,否则无法解释堂堂文武皆通的公主怎么突然变成了写个字都困难的半文盲。
燕皇手眼通天,可武国王宫又不是真被细作渗透成了筛子,有些消息燕皇也只知道个大概,无法探究细节。
若是燕皇真的存心试探,他就会发现商悯的学识水平和忠顺公所言没有任何差别……商悯是真的满打满算就学了个把月,如何能指望她赶上别人学了几年的水平?
“悯公主来宿阳城,正好可以入读大学宫,希望她能在大学宫有所长进。若她肯把习武的一半心思放在学习上,兄长便不必为她担心了。”忠顺公话语中的希冀不似作假,“好在悯公主已然醒悟,这些时日习文认真许多。”
燕皇默然几息,道:“希望如此。”
燃烧着熏香的书房内一时间没了声响。
燕皇不说话,忠顺公也不说话,他面色平和地站在那里。
“你像你长兄……很像,从外表到内心都像。”很久之后,燕皇开口道。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商溯桀骜,他在宿阳的那十年,朕将他看得透透的。他站在那里,表面和顺,实际上心里带刺,谁都不服。年纪大的好处就在这儿了,朕看人越来越准了。”
忠顺公避开燕皇探究的眼神。
燕皇幽幽道:“忠顺公……忠顺公。”
他玩味地笑了一下,“他为何赐给你‘忠顺’这个封号,你难道不知道吗?”
“忠于母国,顺应天命,是为忠顺。”忠顺公不卑不亢道。
“当真?”燕皇笑笑,笑容中的意味说不清是不屑还是嘲讽。
他轻轻抬手,“退下吧,商泓,朕乏了。”
忠顺公行了一礼,后退三步,转身静悄悄地离开了紫微殿。
他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春日里和煦的微风吹来,竟让他打了一个寒颤。这时他才发觉自己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汗水浸湿了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