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大力没说话,火哥十分低落地坐到他身后。三人无言,火嫂看着小米,也想到了自己家有了箭箭后的种种,许是触到了自己的心酸,火嫂止不住地叹息:“刚结婚那时候,看见别个哩娃娃儿就想使劲亲两口,逛
个商场,看到童装就想买,喜欢得不得了……哪晓得养个娃娃儿这么难嘛,早晓得就不生了……”
火哥终于忍受不了了:“已经生了,怎么办,塞回去唛?养娃儿不难,难的是跟你这种歪婆娘一起养!”
火嫂没想到火哥突然冲自己发火,有些惊讶地说:“你吃火药了唛?”
火哥彻底爆发了:“老子真有火药先喷死你们这帮神经病!为了个学校……店不要了,家不要了,现在连孩子都不要了,好端端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到底图个啥子?!雷大力,你以为对小米好,可你问没问过小米需不需要?你怕对不起他妈,可小米妈妈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又会咋个想?她会开心唛?重点,重点,非要读啥子重点,我当年的学校就不是重点,还是出了一个副市长噻!”
火哥的火气还没彻底发泄完,他又对着火嫂大吼:“你给我听倒,老子不想掉头发,老子不想这么累,老子不跟你们玩了!你要是再逼箭箭,我就把头盔扣在你脑壳上!”
火嫂已经被火哥突如其来的“男子气概”震慑得哑口无言了。
雷大力终于起身,从柜子里抽出一把刀,火哥被吓了一跳:“你要做啥子?跟你说两句实话你就要砍我唛?”
雷大力又抽出一块红布,用刀裁成两半,把文殊菩萨和关二爷抱下来,放在红布中间,心如死灰地开口:“不拜了,这姐弟俩
早就罢工了。”
火哥和火嫂看着雷大力慢慢把菩萨包上再放回去,像是一个赌徒金盆洗手,又像是沙漠中的行者倒掉了最后一杯水。
做完了这些,雷大力对着火哥夫妇缓缓开口:“回家吧。”
火哥看着雷大力,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得和火嫂离开了。
雷大力慢慢地走在洗浴中心里,每一层、每个房间都查看了一下,空荡荡的澡池、空荡荡的搓澡床、空荡荡的走廊……他不知道自己在查看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的心也像这空荡的洗浴中心一样,寂寥冷清。
这里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和高亚君那珍贵的几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那时候他开洗浴中心没多久,万事开头难。那的确是他最难的时候,但也是他最快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要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了,又遇到了令他一见倾心的高亚君。虽然洗浴中心和医院两头跑,累是累了点,但那时候他看到的都是希望。
后来,高亚君不嫌弃他条件不好,愿意跟他相处,医院的工作那么忙,她还会抽空过来帮他照看洗浴中心的生意。雷大力甚至觉得,自己以前的所有不幸都得到了补偿,而且还是超额补偿,上天终于开始眷顾自己了。那段时间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以至于做梦都会笑醒。
再后来,日子真的越来越好。高亚君和自己排除万难终于结了婚
,洗浴中心的生意也越来越火爆。他给了高亚君一场像样的婚礼,许诺以后要带着她去周游世界,陪着她去做她想做的一切,高亚君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再后来,他们有了小米。知道老婆怀孕的时候,雷大力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见钟情的姑娘跟自己在一起了,还有了娃娃,洗浴中心的生意越来越好,生活质量也越来越好,幸福不过如此了。
也许是太幸福了,让他对生活中潜伏的危险掉以轻心了。在知道高亚君怀孕后,高天明赶了过来,他长篇大论地发表着自己的想法,自作主张地为还未出生的小米安排着以后的一切。诸如孩子要从小培养哪些习惯,2岁开始就要做什么,3岁就要去哪所学校,以后要上怎样的大学,要学什么专业,等等。甚至为了力证自己的观点,还说出了“孩子以后可千万不能像他爸爸这样只有职高文凭,只能在小城市里开个洗浴中心这样没出息。更不能像他妈妈这样不听话,随便嫁给一个没出息的人,浪费了自己的才华和人生……”诸如此类颇具人身攻击的话。
雷大力早就习惯了别人的非议和鄙夷,他早就练就了强大的内心,所以对此并不予以反驳。但对高亚君来说,这无疑又唤醒了她小时候的痛苦回忆,让她再次想起那个被压抑、被控制、个人兴趣从不被允许,只有听话做
事的痛苦童年。一向温和的高亚君彻底爆发了:“你凭什么来安排我孩子的人生,控制我也就算了,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吗?!你给我听清楚,他是一个生命,不是可以任你摆布的木偶!他的人生只有一次,你说得对,我的孩子绝对不能像我,不能像我一样被别人操控半生!我也绝对不会像你一样,把孩子变成工具!”她愤怒地把高天明赶出了洗浴中心,甚至情绪激动地说以后不再与他往来。
高天明虽然走了,但高亚君并没有好起来,她的情绪越来越差,直到小米还不到2岁时去世。临走前,她嘱咐雷大力要好好照顾孩子。所以他拼命想要小米上一所好学校,有好的未来,有更多选择,千万不能像他这样……
现在,他连这一点承诺都没有做到。
雷大力在空荡的洗浴中心来回转了几圈,往事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翻涌,他仔细地打量着洗浴中心的每一处,这里承载了太多记忆,有他最幸福的时光,是他与儿子生活多年的地方。洗浴中心与其说是他谋生的场所,不如说是他情感的寄托,就像是陪伴他多年、见证他一路走来的老朋友。
雷大力悠悠地走到门外,霓虹招牌灭了灯,那个透明胶带贴的“足”字,又掉落了下来,有着前所未有的凄凉感。
雷大力站在门口,直接把那个“足”字拽了下来。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
来一句温柔的女声:“还营业吗?”
雷大力转头,在看到身后的人时,他愣住了,是许久未见的刘真真。
刘真真看上去苍老了很多,脸红红的应该是喝了酒。她扶着腰对着雷大力苦笑一下:“腰疼好几天了,能帮我找个技师捏捏吗?”
雷大力把刘真真请进店里,刘真真被眼前空荡荡的景象吓到了,以为雷大力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但转念一想,雷大力这个人还挺踏实可靠的,应该不至于玩砸,说不定是要带着小米去更好的地方呢。这样一想,刘真真的心里更加空落了,她开玩笑地试探着问:“雷老板这是飞黄腾达了,要去更好的地方了吗?”
雷大力自嘲地笑了笑,简单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刘真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她的错,于是继续开玩笑:“那还招待我这个突然登门的顾客吗?”
雷大力笑了:“必须招待,而且还是贵宾级待遇,由老板亲自服务!”
刘真真趴在按摩床上,雷大力帮她按摩着腰,果然是老板亲自服务。醉酒的刘真真没心没肺地还跟他开玩笑:“你这手法很一般啊,怪不得生意不好!”
雷大力没回应。
刘真真没听到回应,以为雷大力生气了,心里有些慌:“开玩笑的,生气了?”
雷大力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随口问道:“妹妹呢?”问完又有点后悔。
只听刘真真有些黯然神
伤地说:“妹妹走了,去她爸爸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