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她真的会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抛下我们兄弟转投敌营吗?”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庄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在阿南只身殿后护送他们离去的那一夜,他得了孙儿,一群人饮酒之际,他还酒后失言,催促公子娶了阿南,然后便发生了那一场尴尬……
他抬眼看看冯胜,冯胜显然也想到了那一节,似要说话,庄叔赶紧拉住他,摇摇头示意别说话。
“不论如何……”竺星河终于开了口,声音清淡而坚定,并无犹疑,“我信阿南。就算她因为种种原因而离开,也不至于转投敌阵,对我们这些昔日兄弟动手。”
“公子爷说得对!”冯胜与庄叔等人心头石头落了地,立即附和道。
“再说了,阿南不肯回来也未必是坏事。”竺星河淡淡道,“她个性,确实是执拗了些。”
众人都想起阿南在分开前一直力图阻止他们与青莲宗合作,方碧眠作为青莲宗的要人,更是被她帮助官府擒拿下狱,青莲宗众付出巨大牺牲才将她救出,若是阿南回到海客这边,怕是青莲宗那边也有意见。
“便让她在外间多玩几天吧,或许,她能因此深入了解朝廷内幕,也未必不是好事。”
公子既然发了话,众人也便不再争议。
已近敦煌,路边人家院中,一棵虎蹄梅正在吐蕊,在这风沙灰黄的大漠中,竭力扩散自己的馥郁香气。
从树下经过之时,晨风中
一两簇金黄的花枝掠过他的耳畔,将香气沾染在了他的发间与衣襟上。
竺星河闭上眼睛,在马上仰头闻嗅这些熹微晨光中的氤氲香气。
他想起与阿南重逢时她身上的香气,以及刚才与那个刺客擦肩交手之际,那种相同的气息。
那黑暗交错的一瞬间,不需看也不需听,他便知道,那是阿南。
只是,她身上已沾染上了属于朱聿恒的特有气息。
不是沉檀龙麝的香气,只如冷冽严冬中影影绰绰一支寒梅在朝阳中初绽。在与朱聿恒的数次交锋中,竺星河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如今,他们穿着一式的衣服,身上熏染着一样的香气,策马扬鞭而去,将他丢在风沙之中,甚至,她不曾回过一次头。
——十四年前的暴风雨中向他伸过来的那双手;五年前只身跃上他的船头说“我出师了,以后你赶不走我啦!”的那条身影;尸山血海之中相抵拼杀互为依靠的那片脊背;无数次从必死的困境中挣扎相扶而出,她扬头对他露出的粲然笑颜……
当时以为能永远延续下去的一切,原本在他面前鲜明灼亮,此时却被那香气如火焰卷过,全都成了褪色的灰烬,惨淡粉碎。
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睁开眼,从这片刻的迷乱中抽身而出,抬手缓缓掸去衣上的落花,神情依旧平静。
等朱聿恒死了,她自然便回来了。
兜兜转转一个小小波折,不可能改变早已注定的
结局。
被阿琰抱在怀中驰回,阿南才发现后方侍卫们正在拼命赶来。
想来是阿琰看到鹰扑后太过焦急,所骑的马又太过神骏,将所有人远远甩在了后面,才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了过来。
再度对上韦杭之幽怨谴责的眼神,阿南心虚又无奈。
可凌晨刺骨的寒风中,阿琰的怀抱温暖得过分,再说她也实在没力气挣开阿琰自己回去了。
干脆,她自暴自弃地靠在皇太孙殿下怀中,任由他们敞开了看。
反正女海匪行走江湖多年,比任何人脸皮都要更厚。
回到敦煌,阿南第一件事便是将怀中的东西掏出来,一股脑塞给朱聿恒,然后扑入浴桶,将自己全身的沙土尘灰彻底洗去。
一夜厮杀,疲惫交加。她有些虚弱地举起右臂看。
被厚重砍刀击打过的手腕已高高隆起,肿胀不堪,不知有没有伤及筋骨。
她按住疼痛颤抖的手,浸在热水中,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痕迹。
春风刺过,她心口一道殷红的血痕,在水中隐隐作痛,甚至压过了右臂的伤势。
她眼前又浮现出遥遥坐在对面马背上的竺星河。
被黑暗吞没的荒漠边际,他在深不见底的暗夜之中,筹划着倾覆天下的计谋,决绝一如当年他在断崖上许下的悲恸誓言。
她答应过阿琰,会尽全力帮他。可,谁能想到挽救阿琰性命,与破坏公子的大计,竟会以如此方式,纠缠在了一处。
她深深吸着气,狠狠将
自己的头埋入了水中。
水声让她的双耳嗡嗡作响,这是血脉在她体内行走的声音,她活着的证据。
她还活着,公子也活着。可那些春风绮丽、流光飒沓的日子,那些他们并肩而战的过往,早已死去了。
如今存活于世的他们,是背道而驰的春风流光,再也无法相伴。
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起身,阿南扯过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太过疲惫,散发披于肩头也懒得再弄。
外面传来食物的香气,阿南感觉自己饿极了,连睡意都无法抵过饥饿。她走到外间,果然看见桌上已经摆下了各式餐点。
她想喝的南瓜粥炖得温温热热的,洒了饱满的红枣与枸杞,在冬日晨曦中冒着腾腾热气。桌上还有西北的面食,搓鱼子、酿皮子,重油重盐,最适合疲乏虚脱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