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内战若起,江山零乱,非百姓之福。”徐麟和周青海缓行于鸡鸣县城头,身后跟着副将彭闻义、飞骑营校尉武雁声。
朝阳掩盖了老将头上的灰白之色,在他沟壑纵生的脸镀了一层生机的金光。周青海四子皆生于北地,成年后入北境军,又皆阵亡于此,但他不恨这里,相反他热爱这片埋葬着亲儿骨肉的边城黄沙,如同他的另一个孩子。
“太祖元年初,凉国公为北伐主将,庆王爷和你爹分为左右副将,率四十万大军从天都北上,一路下十余重城,奠定了如今的北境线雏形。”
老将停步城头,远眺城内车水马龙的街道,模糊的人声和汤食的雾气一道散在风里,他浑浊的老眸露出慰色,“最后凉国公选定此地作为北地前防,那时这儿还叫‘阳关’,常年北风怒号有如鬼唳,定居者不过百,多是流匪罪民,北川铁骑南动一次,这里就要变一次真正的鬼门关。”
彭闻义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武雁声跟在徐麟身后,面带思索。
“我奉命在此建城时,你爹一道看过,说这名字得改。既是鬼门,单用阳压着不妥,得以烟火促其兴旺,是以取了鸡鸣二字。”周青海兴叹,“不愧是进士,这名取得好啊!”
“我倒不这么认为。”徐麟未着甲,身上锐意尽去,显出几分少年将军的桀骜风流,“鸡鸣县从十室九空到如今的民生兴旺,皆归功于老将军当年在蛮荒之地开辟土地、展商农。您半生守于此地,相比守将,更像父母官,是您在这里种下了一颗名为家园的种子,让无家可归的百姓不再四处飘零。”
徐麟此言并非奉承。与蓝英等名将相较,周青海作为将领的一生可谓平平,没打过名动天下的仗,没建过开疆拓土的功。但徐麟始终认为相比太祖时期的其他宿将,周青海对北境边防的贡献被低估了。
所谓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彼时朝廷重武轻文,几乎没有建城治民的能吏贤臣,若非周青海在此深耕,令鸡鸣县牢牢扎根宣州前方,需时时面临北川袭扰的三州必然无暇展至如今规模,周青海白手起家,给北地农商打下了良好根基,徐麟来此后才能事半功倍,造就如今局面。
“几十年了,都中贵人的太平日子过惯了,已经忘了半壁江山陷于敌手的滋味。如今的鸡鸣县,面上如旧,底子却被曹安的子子孙孙掏得差不多,栋折榱崩,顷刻之间。”周青海老眸含光,重重拍了拍徐麟,“幸好还有你,只要你在,老夫就是死,心也是定的。”
徐麟目色深邃,表面浮了一层日光,如粼粼之海,“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战事还未起,老将军当保重己身。”
“好,好!”周青海一连道了两声好,彭闻义拍着巴掌捧场,周青海笑骂他一句,徐麟也跟着笑了。
几人并肩眺望街市,孩童们挥着木刀成群结伴跑过,其中一个瘦高领头的,口中喊着“我乃北境军前锋上将徐麟,众将士随我逐杀川狗!”其余孩子呼呼喊喊地跟着,挥打中有人木刀断了,一屁股坐地上嚎哭起来。
“朝廷放的兵器越来越不堪用,我让武雁声用精铁打了一批刀,你走的时候带回去。”周青海目色凝重,“北境军不惧死,但不能折在刀兵饭食这些腌臜事上。”
徐麟没说话,周青海转头过来,老眸隐含两道精光:“怎么,不敢要?”
相比彭闻义,武雁声是真正的徐家人,他看着徐麟,想从他神情中看出意思来,片刻后见徐麟勾唇道:“几把刀而已,老将军还能问我要钱不成?”
周青海哈哈一笑,继续朝前而行,徐麟笑意不减,乌眸却深。几人边走边指点街市,鼎沸人群中只见一人佼佼不群,乃一清秀公子,正携婢女在一处摊子挑选“吉利”。
周青海抬臂指去,老怀安慰:“看咱们北地的孩子,也有云中仙儿似的人物,一点儿不比都中那些锦绣纨绔逊色。”
徐麟定睛看清那人,默默替老将军汗颜,谢了留饭,拜别步下城来。
“吉利”是一种缝制成锦鸡样式的香囊,因鸡鸣县之名而来,内里塞入草药,随身佩戴或挂在床头,可驱蚊避虫,正气强身。
卖吉利的小贩见客人气度不凡,牟足了劲地说吉祥话:“吉利吉利,吉祥如意,公子来一个吧!戴过今夏,包您明年讨个如意娘,儿女生满床!”
蓝散忍俊不禁,将手中的红腹锦鸡往正翻白眼的季摇光手里一搁,而后继续向前,停步在卖货郎的担子旁,越过一堆小脑袋朝里瞧。
竹筐上摆着许多半寸大的泥哨,猫狗鱼猴各色动物俱全,表面涂了油彩,姿态不一却俱是憨态可掬。
一群小孩正为一个似狗似狼的泥哨争得面红耳赤。
“这么尖的牙肯定是狼!”
“哪有黄色的狼,明明是村头土狗!”
一个小胖墩儿笑出猪叫:“狼在黄泥汤子打滚,变成了土狗,哈哈哈……”
一帮小孩跳起来揍他,不慎撞翻担子,五彩缤纷的泥哨散了一地。卖货郎勃然大怒,刚要叱骂,便听一个温和好听的声音:“我都买了。”
众娃瞬间安静,不约而同抬头看向蓝散,得到准许后,哄一声炸了锅,各自捡选喜欢的。
她屈身蹲下,捡起那不伦不类的黄狗泥哨,搁在掌心打量片刻,忽而噗嗤一笑,“摇光,你看这狗儿长得像不像徐麟?”
季摇光使劲咳了一声,蓝散转头,正见徐麟站在身后。背后说人被当场抓包,她却丝毫不见窘色,反眯眼笑起来。
徐麟长眉微挑,眸光微垂落向她掌心,依旧面无表情,淡道:“不像。”
说完俯身在担子里挑挑捡捡,拿了只以手支头的侧卧狐狸,搁在那狗儿旁边,“倒是这个,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