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终于提出了那个最令我困惑的问题。
“你能否告诉我,为何你要招惹布兰奇·斯特罗伊夫?”
他久久没有给出答案,我差点儿又问了一遍我的问题。
“我哪儿知道?”他最后终于说道,“她对我厌恶到了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的程度,使我觉得有趣。”
“我明白了。”
他忽然发怒了。
“见鬼,我想要她。”
可是他的怒气很快就消失了,笑着看着我。
“一开始简直把她吓坏了。”
“你对她把话说明了吗?”
“没那个必要,她很清楚。我什么都没说,她吓得要命,不过最后我还是得到她了。”
我不清楚他在讲述这事时的语气中到底蕴含着什么,竟古怪地展现出他那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叫人不安,甚至恐惧。他的日常生活迥异于人,完全不关注身体上的需求,因此他的身体就要不时地向他的精神实施可怕的报复。他身体里那半人半兽的家伙把他控制住,那种控制是本能的,蕴含着自然的原始的力量,令他全无招架之力,从而完全剥夺了谨慎和感恩在他灵魂中的地位。
“可你为什么要她跟你一起离开?”我问。
“我没有,”他皱着眉头说,“在她说要和我一起走时,我的惊讶不比斯特罗伊夫少。我对她说一旦我不再需要她,她就必须离开我,她说她甘愿冒险。”他停顿了一下,“她的身体很漂亮,我正想要创作一幅裸体画。在我完成我的画之后,我对她就失去兴趣了。”
“但她是全身心地爱你啊。”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在我的小房间里踱来踱去。
“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时间谈情说爱。这是人性的弱点之一。我是个男人,有时候我需要女人。可一旦满足了我的欲望,我就要去做别的事了。我克制不了我的欲望,我恨它,它禁锢着我的精神,我希望有一天能摆脱欲望的支配,全身心地去工作。因为女人只会谈情说爱,爱情对她们来说是举足轻重的,这真是可笑。她们还妄图说服我相信爱情是生活的全部。事实上爱情在生活中是无关紧要的一部分。我只知道情欲,这是正常的,也是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病。女人只是我获取性满足的工具。她们提出要成为我事业的助手、生活的伴侣,我可没有那个耐心。”
斯特里克兰德从没有一口气对我说过这么多话,而且还带着满腔愤怒。但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其他地方,我都不能说我所复述的就是他的原话。斯特里克兰德词汇量很小,也没有遣词造句的天分,因此要想弄清楚他的意思,就必须把他用的感叹词、面部表情和手势,以及一些被用滥了的短语联系起来才行。
“你应该在女人是奴隶、男人是奴隶主的时代生活才对。”我说。
“可我偏偏是个完全正常的男人。”
他把这话一本正经地讲出来,我不禁笑了。可他毫不在意,只顾继续往下说,一边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虽然他一门心思想表达自己的感受,却总是不能连贯地实现这一目的。
“如果一个女人爱上你,那她必须把你的灵魂也据为己有,否则不会觉得满足。因为女人是弱者,所以她们的控制欲更强,不把你完全掌控住,绝不会罢休。她们思维狭隘,所以厌恶那些她们不能理解的抽象事物。她们的脑子里装满了物质的东西,因此嫉妒男人的理想。当男人的灵魂遨游于宇宙最遥远的地方时,女人却希望用家庭收支账簿把男人囚禁于生活中。你还记得我妻子吗?我发现布兰奇开始一点点使出我妻子的那些小伎俩来,用无限的耐心准备把我网住,给我的手脚戴上枷锁。她想拉低我的水平,和她保持一样;她毫不关心我这个人,只希望能拴住我。她愿意为我做世上任何事,除了一件对我真正有用的事:让我不被打扰。”
我沉默了一会儿。
“你离开她的时候,想过她应该怎么办吗?”
“她大可以回到斯特罗伊夫身边,”他恼火地说,“斯特罗伊夫巴不得重新接纳她。”
“你真是没人性,”我答道,“再跟你谈这事毫无用处,就像和瞎子谈论各种颜色一样。”
他停在我的座椅旁边,低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既轻蔑,又不无惊讶。
“你真那么关心布兰奇·斯特罗伊夫的死活吗?”
我思考着他的问题,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如果说她的死与我毫不相干,那我就太没有同情心了。生活赋予她很多东西,结果她的生命却以这样残忍的方式被夺去,实在可怕。但我同时也觉得惭愧,因为说实话,我对她的事并不特别关心。”
“你不敢把你的真实想法说出来。生命本不具备价值。布兰奇·斯特罗伊夫并非因为我离他而去才选择自杀,而是因为她愚蠢,她心中难以平衡。咱们已经谈她谈得够多了,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来吧,我给你看看我的画。”
他说话的口吻倒好像我是个需要被转移注意力的孩子。我很愤怒,但与其说是生他的气,不如说是生我自己的气。我想起斯特罗伊夫和他妻子,他们曾经幸福地生活在蒙马特区那间温馨的画室里,他们那么单纯、善良、好客,结果他们的幸福却被无情的命运击碎,这太过残酷了。可最残酷的是,这件事并没对其他人的生活产生影响。大家照常生活,没有谁的生活因为这场悲剧而变得更糟。我认为,即便是迪尔柯,也会渐渐淡忘这件事,因为虽然他曾情绪激烈、悲痛到伤心欲绝,但他的感情并没有深度。至于布兰奇,不管她初涉生活时带有怎样的梦想和希冀,一旦她死了,和她从没在世上存在过有什么区别?看来一切似乎都是虚无的、毫无意义的。
斯特里克兰德拿起帽子,站在那儿瞧着我。
“你来吗?”
“你为什么要和我交往?”我问道,“你明知道我厌恶你、看不起你。”
他毫不生气地笑了起来。
“你之所以跟我吵架,是因为我完全不把你对我的看法放在眼里。”
我感到自己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你根本无法令他明白,他的冷漠和自私能把人气得暴跳如雷。我恨不得一下子把他那副冷漠的甲胄刺穿。但我也明白,说到底,他的话也自有其道理。也许我们意识不到,事实上我们很重视别人是否看重我们的意见,以及我们对于他人的影响力。如果一个人重视我们对他的看法,我们就自鸣得意;反之,如果他对我们的看法置之不理,我们就憎恶他。我想这是对人的自尊最严重的伤害。但我并不希望让斯特里克兰德看出我的怒火。
“一个人可以全然无视他人吗?”我说,与其说是在问他,不如说是在问我自己,“生活里的一切事情都要和别人产生联系。你想只为自己孤独地生活,但这种想法是非常荒唐的。早晚有一天你要生病,你会老去,那时你便不得不爬着回到人群里。在你渴望别人的慰藉和同情时,你不觉得羞愧吗?你正在做一件不可能达成的事。你残存的人性迟早会想要和他人产生联系的。”
“去看看我的画好了。”
“你想到过死亡吗?”
“我想它干吗?死不死又有什么关系?”
我凝视着他。他眼含讥讽地站在我面前动也不动。即便这样,我还是在某个瞬间看见一个饱受折磨的炙热灵魂,在追求某个寻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伟大目标。我看到的是对一种不可描述的事物的热烈追逐。我端详着我眼前的这个人,他衣衫褴褛,鼻子硕大,目光如炬,胡子和头发都是乱蓬蓬的一团红色。我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好像这些都只是躯壳,真正被我看到的是一个脱离了肉体的灵魂。
“好吧,去看看你的画。”我说。
[1]莎士比亚戏剧《奥赛罗》中的反派人物。
[2]莎士比亚戏剧《奥赛罗》中的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