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在韶言意料之外。池清芷推着到他厢房,绣着龙凤呈祥的屏风后,一件浅色交领丝绸文武袖摆在那里。
颜色虽浅,但看着倒是耐脏的布料。说出来肯定被笑话,韶言见到这身衣服,第一想法居然是思考穿着它方不方便下田。
毕竟也在那钟鸣鼎盛之地带了许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上好的金陵云锦,在阳光下,领口的碧纹和云纹交织在一起,闪烁着柔和又耀眼的光。
……袖口还绣着金线呢,讲究。
“怎么样?”
“这太华贵了。”韶言评价道。
“你穿上看看嘛。”
韶言叹气,拗不过母亲,便绕到屏风后面去。
四下无人,韶言也不急着换衣服,而是抽出腰间藏的银针,捏着领口袖口仔细检查起来。
没什么问题。韶言收起银针,心想他是不是过于谨慎了。池清芷就算再怎么恨他,也不可能做的这么明显。
但当年也是在慈安院,就在这院内,她是怎么……
不行,韶言捂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胃,不能再想了。
他肩宽腰细,本身就是个行走的衣架子。只是这些年一直不曾在意过穿着,只讲究个整洁合身就是了,但有时候连后者都很难做到。
原因无他,他长得实在太
高了。买成衣实在是太勉强了,至于订做……总需要个时间。
少年时,在等订做的衣服到手的时间里,韶言又会窜出一大截,以至于刚做好的新衣服又不合适。
那没办法,谁让他长得那么快。于是韶言便常常穿着短一截袖子的新衣裳——还不是因为家贫。
这在君氏也成了一道奇景。
后来年纪再大些,骨头长死了,韶言终于不必再穿永远短一截的衣裳。但还是得订做,衣服鞋子都是,怪费钱的。
所以……
池清芷知道他的尺码吗,这玩意儿他真能穿上?
韶言看着这件漂亮衣服,犯起难来。
但还得穿,因为母亲开始催他了。
让韶言深感意外的是,这件文武袖居然真的合身。
他整理着袖子,却在袖口处发现一个用金线绣出的“景”字。韶言低头看着那个字,看了半天,最后笑出声来。
他还没自作多情到觉得这个字是给他的。何况韶景棠三个字里的『景』,本来就是……
“你这孩子磨蹭什么呢?怎么这么久,换好了吗,快给娘亲看看!”
韶言低低应了一声。屏风被撤下,露出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但在看到池清芷的一瞬间,他又换了一张笑脸。
池清芷的复杂神色,韶言装作没看见,他甚至还笑着问:“母亲,您觉得怎么样?”
不就是互相恶心吗,看谁能恶心过谁?
池清芷没说什么,只是走上前替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这料子,
压了许多年了,才拿出来做成衣裳。”她喃喃道,“可惜当初定下的绣娘,已经不做活了。于是只好找了她的徒弟,也不知道这手艺究竟好不好……”
也不知道她这话究竟是说给谁听。
韶言低下头,看着她眼角眉梢再多昂贵胭脂水粉都遮不住的皱纹,以及发髻里藏不住的白发,才意识到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但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他。
那个鬼魂,那个已经死了十二年的鬼魂,长久地笼罩在整个韶氏,如一片乌云。
“母亲。”韶言打断了她的自说自话,抓着池清芷的手盖在自己的脖颈上。
那道疤痕,就在池清芷的掌心。韶言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他死死攥住母亲的手指,用她那锋利的指甲点在那道长而深的伤疤上。
池清芷似乎想将手拿开,又或者想用指甲将那道伤口重新撕得血肉模糊。但韶言用了很大的力气,使得她进退不得。
在她的指下,那道伤疤随着喉咙的动作而微微起伏,血管和皮肉一起颤抖,就像有生命一般炙热滚烫。
“您感受到了吗?”他笑着说出杀人诛心般的话:“活着的是我,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