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在张总督的总督府门前,一位背着褡裢夹着油伞的人径直往里走。
荷枪实弹的卫兵横枪挡住。那人说:“我找张总督。”卫兵只瞧了一眼就不打算再瞧一眼,嘴里连续呼出五个“去去去去去!”
那人就站在门口大声呼叫起张总督的名字,而且起牢骚:“你三番两次请我来,我来了你又不让我进门。
你好不仗义!”这时候一辆汽车驶到门口停下,车上跳下两个人来,顺手抽了卫兵一记耳光。
转过身就躬下腰说:“朱先生请进。”朱先生一看,正是早晨破坏他晨诵的那两位差官,便跟着差官走进总督府见了张总督。
张总督挽着朱先生坐下,亲昵地怨嗔道:“先生你是腿上的肉虫儿不得死了?放着汽车不坐硬走路。”
朱先生说:“我是土人,享不了洋福,闻见汽油味儿就恶心想吐。”
张总督说:“我真怕你不来哩!正准备三顾茅庐,我亲自去你的书院哩。”
朱先生笑说:“纵是孔明再生,看见你这身戎装,也会吓得闭气,何况我这个土人。”
第二天一早,张总督起来时,已经找不着朱先生,连连叹惋:“这个呆子书呆子!”随之带了一排士兵乘车追出城去。
朱先生已经踏上咸阳大桥,一身布衣一只褡裢一把油伞,晨光熹微中,仍然坚持着晨诵,连呜呜吼叫的汽车也充耳不闻,直到张总督跳下车来堵住去路,朱先生才从孔老先生那里回到现实中来。
连连道歉:“总督大人息怒。我怕打扰你的瞌睡就独自上路了。”张总督好气又好笑说:“这十二个卫兵交给你,请放心,我已经给他们交代过了。”
朱先生转过身瞅一眼站成一排溜儿的兵士,摇摇头说:“这十二个人不够。把你的兵将一满派来也不够。要是你能打过方升,你还派我做什么?
回吧回吧,把你这十二个兵丁带回去护城吧。”张总督不由脸红了说:“那你总得坐上汽车呀!”
朱先生不耐烦了:“我给你说过,我闻不惯汽油味儿……”说罢一甩手走了,嘴里咕咕嘟嘟又进入晨诵了。
张总督追上来再次相劝,要他坐上汽车,带上十二名经过特种训练的卫士以防不测。
朱先生却轻轻松松地说:“你诵一咸阳桥的诗为我送行吧。”张总督心不在焉又无可奈何地诵道: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朱先生击掌称好之后,自己也吟诵起来:
车辚辚,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朱先生吟诵至此,热泪涌流,转过身扯开步径自走了。
日暮时分,朱先生走到一条小河边,隔水相望,那边已是穿着清家服装的兵勇。
他走过木板吊桥,就被兵勇们截住,喝问不止。
朱先生放下肩头的褡裢,取出一方纸呈给兵勇们的头目,那是方升当巡抚时亲笔题赠给他的一帧条幅:学为好人。
朱先生考中头名举人那年,曾经连续三次婉言辞谢了方巡抚提拔他的既定公文。
方升不仅不恼,反而更加器重他的品格,就择取朱先生复信中的一句话“孺子愿学为好人”题书回赠。
这帧条幅现在成了通行证,在剑拔弩张的两军对垒中显示奇效,兵勇们既不放心又不敢得罪他,于是就把他带有强迫性地弄上汽车。
朱先生真的闻不得汽车的汽油味儿,一路上吐得搅肠翻肚。
方巡抚在他的行营里接见了朱先生,并备下一桌丰盛的晚餐,朱先生却远远坐着不上餐桌。
方巡抚谦和地说:“先生屈就便餐。待我平定逆贼收复西安之后,再请先生。”
朱先生摇摇头,仍不动身。方巡抚问得紧了,朱先生才说:“我害怕。”
方巡抚问:“这里就你和我,怕什么?”朱先生嗫嚅道:“我没见过你的这身打扮。
我看见你这一身戎装就好像看见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拔出。我害怕。
我一害怕就吃不进饭。巡抚你脱下征衣穿便服吧!”
方巡抚听罢哈哈大笑:“哎呀先生!不瞒你说,我从陇西起身时把便衣全都烧了。
好!今日我破例一次。”说罢便脱下戎装。
朱先生这才坐到桌前说:“这才像个人了。”
席间,朱先生一双筷子只搛素菜,不动荤菜更不动酒,见方巡抚刚放下筷子,便从褡裢里掏出一只瓦罐,把盘中剩下的荤菜素菜倾盘倒进瓦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