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她提着热水壶绕过他身旁。
这一刻,她感觉到他的某一部分在她的心里死去了。
他不算是一个糟糕的父亲,除了他日复一日地背着她蚕食她的母亲。
哪天她会再次与他相安无事的,又一起坐在桌边吃饭,坐他的摩托后座出门,但那一部分的他已经永远死去了,或者说,从这一刻起,她以某种方式,与过往的一部分自己彻底决裂了。
摆置热水机的角落里有一个简陋的洗手盆,上方嵌着一块碎裂了一角的镜子。
她俯下身去,用力搓洗掉了泪水蒸留下的盐。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
算得上长大了吗?三年时间刻刀般雕琢出她近似成熟的轮廓。
天一亮,她就要回学校去,下周的这个时候,高考就已经结束了,随后呢?她会去哪里?这座护佑了她18年的岛屿,此刻躺在她的脚下,变成碎裂了一地的水晶球。
她感到自己一刻不歇地往前走着,天一定会亮的,这世上没有哪个黑夜可以永恒,哪怕要赤着脚,踩着脚底下的玻璃碎片,走过长长的路才能抵达朝霞。
44。尾声
后来,泳柔总是梦见高一那年,周予亲手做的那座小岛模型。
在梦里面,她也变成一个小小的粘土人,走在那些亦真亦假的小道上、沙滩上,走在自己的年少记忆里,辨不清脚底下的到底是粘土还是真正的砂石,仔细地辩着辩着,一眨眼,她又感觉自己高高地站在一旁,俯视着这个岛屿,俯视着自己曾经的生活,看见小小的粘土泳柔飞跑回家,看见还未老去的阿妈阿爸。
然后闹铃响,她醒过来,大都市的公寓房间内墙壁暖白,床边木地板上铺着柔软的绒毛地毯,是她依照回忆中样式购置,另一侧床头柜上的实木台灯没有关,想也知是晚归的人把灯开了就不管不顾地沉沉睡去,她探过枕边人的身子去拧开关,身下的人轻微动了一下,闭着眼睛喃喃说,你起了?
她索性再躺下来,拥住对方的背,用脸贴着对方的肩窝。
她说,我又梦见小时候的事。
半醒的人应,嗯,人老了是这样。
她骂,有些人真是一辈子学不会说几句好话!我走了,开庭去了。
对方拽住她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不让她走。今天有什么案子?有凶杀案吗?
没有。有欠钱不还,离婚纠纷,劳务纠纷……
噢。
噢什么噢!听起来鸡毛蒜皮,但对当事人来说,这都是天大的事。
嗯。我支持你,方大法官。
你呢?昨晚的手术成不成功?
当然成功了。
你真厉害。她摸了摸对方在被窝中睡得温热的耳朵。
又不是我主刀。
再过几年你就能主刀了。
嗯,再过几年你也能办上凶杀案了。
她不再理会睡意浓厚的胡言乱语,在对方耳朵上吻一吻,起身离开了被窝。
她走出卧室,推开起居室的窗,城市的风是热的,上海今日刮南风,她回忆起自己的梦,若风从南岛来,要吹过多少片海域呢?
想来也不远,只跟她走过的路一样长。
这样一想,她觉得这风闻起来有些陈旧,好像是从许多年前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