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去世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京城,太皇太后虽然不满王安石,认为他蛊惑神宗乱了祖宗之法,但眼下朝中由君子执政,司马光的个人道德还是无可指责的,为防止朝中反复小人借机诋毁王安石,他还特别要求朝廷优加厚礼。五月,由新任的中书舍人苏轼写下《王安石赠太傅制》,诰命内容颇为公正,王安石的学术、文章和功业都得到了认同。
不过这些苏过都不在意,认为是表面文章而已,归隐十年的王安石已经没有威胁了,而且眼下还在神宗皇帝丧期之内,对先皇生前最信任的大臣,怎么着也得顾忌下皇家颜面。在苏过看来,司马光的大度,是建立在王安石不恋栈权位的前提下,而他老爹写的那篇东西,也并不敢列上新法的功绩。
同样是变法,也同样是失败,从庆历新政到熙宁变法,短短几十年间,大宋折腾了几个来回,又回到了仁宗朝前期的老路子上来,可大宋再也没有范仲淹和王安石这样的人物了。病榻上的司马光,只想在死前废掉所有的新法,至于其他的,他根本顾不上了。
简单的葬礼过后,苏过在江宁又待了两月有余,每日里除了翻看和整理王安石留下的各种书籍笔记外,剩下的时间都是陪伴吴老夫人,苏轼写信让他回开封去,他也拒绝了。
最后还是老夫人看不下去了,说道:“我要离开这里,前往现居宣城的小女处,你实在不愿回京,不如与我同去?”
王安石的小女儿便是蔡卞的夫人,旧党掌权后,也没拿到蔡卞的什么把柄,但司马光的头号打手刘挚还是以“少年暴起”为由,将蔡卞踢到了宣州。
旧党得志,花样百出的贬人,连少年得志也成了一桩罪过。而年长蔡卞一岁的蔡京,眼下正是开封知府,刚因为废除免役法得力而受到司马光的点名表扬。
苏过知道吴夫人是不愿他这么颓废下去,于是说道:“那我先护送老夫人前往宣州,再回京城去。”
吴夫人又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的先生如今也不在了,这一房子不合时宜的书你全部带走吧,也算是他的遗愿了。”
苏过没有推辞,收下这些书的意义重大,势必会引起旧党的关注,但他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宣州在江宁以南,苏过计划将老妇人送到后,再返回江宁整理书籍,北上开封。
王安石也没留下什么财产,昔日的半山园早已变成了报宁禅寺,所以简单地收拾了下行李后,吴夫人便带着苏过与老仆,坐上女婿派来接应的马车出了。
老仆在外和蔡家的车夫赶车,苏过则陪着老夫人坐在车内。此去宣州不远,不过考虑到天气炎热,担心老夫人的身体吃不消,马车在午间左右的几个时辰都选择停在阴凉处休整。
盛夏时节,江南一片繁茂,官道两侧不时能看到在田地间劳作的农夫,中国历史上任何时代的农民都不怕吃苦,但是吃了苦也未见得能吃上饭。
苏过正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吴夫人在旁问道:“听说苏子瞻在黄州时,也需下地干活,你那会还不到十岁吧?”
“刚到黄州时,我才八岁,离开时已是十三岁了。”苏过回过头,一时也有些感慨,说道:“刚记事的那几年,父亲各地为官,我觉得已经够辛苦了,到了黄州才知道,能吃饱饭,穿得暖和,住上遮风挡雨的房子便已足够幸福了。”
吴夫人点点头,笑道:“能如此想,我也不担心你去了京城变成个纨绔子弟。”
“我倒是想当个纨绔子弟,可我那不省心的父亲也没给我机会。”苏过也笑道:“他成天的四处得罪人,在京城也待不了几日的。”
苏轼有着聪明人的通病,就是嘴巴快,别人还在想,他已经叭叭地开始输出了,再加上喜欢自黑的人也不觉得调侃别人几句有什么,便又显得刻薄。文人之间如此相处倒也罢了,但是在官场混的,讲究的是个颜面,他这种做派自然得罪了人都还不知道。
吴夫人问道:“苏子瞻都已是翰林学士知制诰了,替官家草拟诏书,如何会得罪人?”
“起草诏令都是官样文章,他自然不得施展,”苏过没打打算放过他爹,笑道:“言语上的快意才是他得罪人的地方。”
两人笑了一阵,吴夫人点着他说道:“在外面可不能如此,别人听了去,你少不得被安上不孝的名声。”
苏过叹了口气,应道:“是了,到了京城自然什么都不能说,御史台的人估计都蹲在苏家窗下呢。”
吴夫人笑道:“口无遮拦的促狭鬼,我现在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了,因为你深得苏子瞻真传。”
“我才不要学他,”苏过却不同意,说道:“爹爹他自然了不起,诗词文章独步天下,可我要学的是先生,我想让这些辛苦劳作的人,可以凭自己的双手吃上饭。”
说罢指了指外面的农户,又道:“要让京城里的人也听听他们的声音。”
吴夫人双目含泪,有些欣慰,但更多的是担心,劝道:“这话可万万不能再说了。”
苏过笑道:“不说了,等我真正能做到的那一天。”
吴夫人叹道:“有些后悔将那些书都送给你了,怕是取祸之道啊。”
“不会,我只在您这里说这些,”苏过解释道:“我想让老夫人知道,先生未做完的事,我会继续下去。”
消沉了两月后,苏过又重新振作起来,他审视了这两年的自己,现自己对旧党,也就是保守派存了太多的幻想,他们虽然道德标准较高,但是在打压异己方面也丝毫不会手软,自己一味地和稀泥成效太低了,根本影响不到大局。这几年下来,仇恨积得太深,后面的抱负将不可避免,苏过既然眼下劝不住旧党,几年后又何如拦得住新党?
所以不能再等了,必须行动起来,哪怕付出点代价,也要让朝中诸公从非旧即新的思想中挣脱出来。
吴夫人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几日后到了宣州,蔡卞早已在城外候着,看到苏过同来,有些感慨,叹道:“不想今日,还能看到王学门人。”
苏过赶紧下车行礼,一行人车马劳顿,也不在城外多做寒暄,先回了蔡卞府上。
蔡卞夫人也是个厉害人物,史上说后来登上相位的蔡卞遇事总要前夜与王夫人商量妥当,第二日再于朝堂上表意见,“裙带官”的出处便是这里了。
不过这会,不愿像他哥蔡京那样攀附司马光的蔡卞,还得低调地蛰伏一段时间。
在晚间的家宴上,苏过便向吴夫人辞行了,他已决意早点回到开封。
吴夫人也不挽留,毕竟她如今都是寄人篱下,蔡卞在旁赞成道:“总要先通过科考,方是正道,不然始终不得出头。”宋朝设有童子科,十五岁以下可以参加,晏殊便是十四岁时以“神童”之名推荐入试,获赐同进士出身,眼下的苏过已经可以参加年底的考试了。
苏过点头称是,对于后世的小镇做题家而言,科举并非不可逾越的障碍,这一世的苏过底子打得也不差,自己再投投机,相信大有可为。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回去,总得让开封城里的那帮大臣们开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