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着眼睛偷瞟,发现他手中正端了一卷厚厚的竹简,静静看着。精致的侧面映着淡淡的火光,愈发轻柔如云,飘渺如星,黑发披至腰后,流泻出静谧的光华。
他怎么还不走呢!
我很不厚道地想。眼睛尚来不及完全闭上,祈音已经放下书卷,走到榻边将我拉了起来。
“既是没睡,便先把药喝了吧!”他端过榻边案几上的一碗药,递给了我。
那是下午时我死皮赖脸不肯喝,白芪也拿我没法儿剩下的一碗药。
我慢慢吞吞接过碗,“师父,您,您也没睡呢!”
“嗯,你把这药喝了,为师就去睡。”他见我迟迟不动,干脆坐到榻边,准备与我打持久战。
“师父……徒儿的病已然好了……这药,不要喝了吧……”
“你闯入禺疆的虚空境时被他伤了元神。不好好调理会落下病根。”
“师父……徒儿……徒儿真的已经全好了。”我抬眼看他,抬头挺胸,表示我中气十足。
祈音淡笑,“药碗洒了。”
“啊?”我低头一看,被子果然被染黑了,遂正了正被我不小心倾斜的碗。
“若你敢倒掉,今晚就喝两碗。也别想去看灯会了。”师父不动声色,却一针见血地挑破我的两个打算。
“师父,你忒不厚道了!”我怒了,“师兄们今日都放假过节,此刻都已经在灯会上了,就连白芪都去了!我为什么不能去?整日躺在榻上等死,师父你太讨厌了!”
他勾了勾唇角,细长的黑眸闪了几闪类似笑意的光,淡淡道:“你说什么?”
我闷着头不说话。
他从我手中接过那碗药,白皙纤长的手指拖着青色瓷碗,有种说不出的雅致悠然。也不知祈音使了个什么术法,只见那青色瓷碗碧光一闪,“喝吧!”
我仍然闷着头不说话,双手抱着被子,唇角十分委屈地撇着。
“已经将苦味去掉了,若再不喝,为师就把苦味再变回来灌给你就是。”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又把碗凑到我眼前。
我见好就收,端起瓷碗来一口饮尽,喝得太急,一个岔气便咳了起来。
祈音伸手轻拍我的背,一边接过空碗放到案几上。
“不过喝个药,纠结得像个孩子。”仍然是轻柔和缓嗓音,如乐声般淡雅悠然。
我哼哼两声,道:“药也喝了,现在可以去下凡去灯会了吧?”
“嗯。你收拾一下,为师到外面等你。”祈音站起身,走到屋外。
我随便套了件裘袄,出了门。
廊外的月光静静泻下,似一曲清雅的歌谣。祈音一身白衣,黑发披散,青竹般挺立飘逸。
“师父,你也要去凡界看灯会?”
“嗯。凡界受神界管辖,为师去看看民生倒也不错。”他说着,就欲招祥云。
将招未招之际,却忽感一阵疾风卷来,松林沙沙骤响,天边的月亮似乎都摇了几摇。眼前一阵翻腾的砂石,砂石过后,眼前已经立了一个身着锦凤衣袍的身形魁梧的男子,正对我俩一脸怒容。
“啊…”耳边一声细小的闷哼,我侧过头去,正见祈音一脸惨白,眉峰紧蹙,一手紧抚胸口,一手猛地支撑在我的肩上,唇色被咬得雪白,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惊得一动也不敢动,只见祈音白玉般的额角上红光乍现,明明灭灭间可以辨别出是一个凤纹。
我这才晓得,原是印灵作祟。
印灵这个东西其实并不坏,相反,这门法术在仙者里是常用的。主要是施印者渡出一部分神思意念和修为法力给受印者,就像留了一只眼睛在受印者身上,当受印者遇到危险时,这份意念和修为可以先于施印的仙者保护好受印者,同时还能启示那位施印的仙者,这个受印的人遇到了危险。最极端的是施印者可以通过印灵将受印者的伤害转嫁到自己身上,当然,这么做是违背世间常理的,往往会受到自己法力的严重反噬。有许多仙者都喜欢给自己的孩子施上印,待这孩子有自保力了才撤下,就连我在五千岁前都有阿娘印下的印灵。这是印灵的好的方面,还有一个不好的方面,就是那份转移出去的意念很像一个偷窥狂,每当受印的人有什么特殊事件发生导致神思波动异常时,那份意念也会向施加印灵的仙者传递消息,故而受印者很没有隐私。而最坏的情况,就是眼前的祈音这样,施印者指导那份渡出去的修为力量来伤害受印者,那这位受印者即便再修为高深也难以抵抗。
祈音的额角那方凸显的凤纹,显然是被御火朱雀族施加印灵所致,且这印灵非十万年不能成如此深刻的凤印。我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果然是御火朱雀族之首,琳虚之主,天皇帝君暨弢。
他此刻并认不得我,不仅因为化作了男儿身,也因为他根本没理会我的存在。
“祈音,为什么你总是要逼我伤你?”他几步上前,厉声诘问。
祈音避开暨弢欲抓他的手,站稳步子,冷冷道:“帝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你!”男子剑眉一凝,见对方脸色灰白,身形摇摇欲坠,又缓下声音,“你,没事吧?”
祈音冷笑一声,“只要帝君解开在下的印灵,在下便再好不过。”
“你知道,我不会解下的。”
“既如此,帝君有何事?”祈音语声淡淡,唇间若有若无地勾出一丝嘲讽,“挽阳山地处偏僻之地,帝君既然答应过在下不上挽阳,又何苦来扰我师徒宁静?莫不是想毁约不成?”
“你说我毁约,那你呢?”暨弢又开始诘问,倒像是讨债的一样理直气壮。
祈音微微皱眉,“本尊可没有毁约。”
“哼,”暨弢衣袖一甩,脸上怒容更胜,“数万年前我允你在挽阳隐居,答应不上挽阳扰你。谁曾料到你竟数万年不出挽阳?你如此躲着我,我也并不怪你。可你允我绝不接受女子也绝不对女子动情,你说你没有毁约,那那只兔子精是怎么回事?”
绝不接受女子也绝不对女子动情?
我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当日阿爹阿娘让我化作男儿身,原是因为暨弢。
这位琳虚之主怒气冲冲,似乎要把眼前的祈音捉过来一刀解决了才算完,然而里眼角里那抹隐藏的痛,却不知是为的哪般。
“那只琉球兔是我从禺疆手上救上来的,与我不过点头之交。”祈音的语声依然淡淡,一派清雅淡定,仿佛那位暴怒的帝君并不是对自己发怒。
“哦?”声音逐渐低沉,却是十足的怀疑。
我上山拜师已经近万年,见祈音的第一面时曾很不识货地将之认作女子,然而近万年的相处,我却早知道这位姿容优雅的师父滔天的本领,那是丝毫不输给我阿爹东华帝君的。祈音二字在我的心中,在我们师兄弟的心中,甚至在整个四海八荒的众神心中,都代表了无伤的威严的尊荣,因它过去守卫了神界无数年的平安宁静,因它那赫赫的战功是神界不败的丰碑。而此番,我的恩师,神界的丰碑,祈音神尊,竟要受暨弢的威胁,让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