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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知更鳥》(3)

第三部烏利亞

他滾燙的氣息如火般燒灼她的肌膚,她在他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再用她的唇吻上那一道道血痕。她不斷重複那句話,仿佛咒語一般:「我不能跟你走了。」

23

一九四四年六月七日。維也納,魯道夫二世醫院。

海倫娜·藍恩推著手推車,快步走向四號病房。窗戶開著,她吸了口氣,讓胸口充滿剛割過的草地散發的清氣息。今天聞不到死亡和毀滅的氣味。距離維也納次遭到轟炸已過一年。最近幾個星期,只要天氣放晴,維也納每天晚上都會遭受轟炸。魯道夫二世醫院距離市中心有好幾公里遠,又坐落在綠意盎然的森林裡,遠離戰亂,但火燒城市的煙臭味仍會飄來,扼殺了夏日的氣息。

海倫娜身子一晃,走過轉角,對布洛海德醫生微微一笑。布洛海德醫生似乎想停下腳步說些什麼,但仍快步離去。他有一雙直勾勾的眼睛,總是透過眼鏡盯著人看。每次她和布洛海德醫生面對面,總有說不出的緊張和不舒服。有時她會覺得她在轉角碰見布洛海德醫生並非偶然。若是母親看見她閃避布洛海德醫生的那種神態,肯定會呼吸困難。布洛海德相當年輕,前途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他出身於維也納的名門望族。然而海倫娜既不喜歡布洛海德,也不喜歡他的家族,更不喜歡母親把她視為重返上流社會的墊腳石。過去發生的事,她母親全都歸咎於戰爭。都怪海倫娜的父親亨利·藍恩突然失去了猶太借款人,使得他無法如約償還債務。這次財務危機讓亨利突發奇想,請那些猶太銀行家,將各自被奧地利政府沒收充公的債券轉移到他名下。如今亨利已鋃鐺入獄,罪名是串通猶太人密謀不軌。

海倫娜和母親不同,她想念父親勝過想念她的家庭曾享有的社會地位。比如說,她不想念那些宴會、青少年、膚淺的對話,以及母親想將她嫁給某個被寵壞了的紈絝子弟的願望。

她看了看表,快步急走。高聳的天花板上吊著一盞盞球形吊燈,一隻從敞開的窗戶飛進來的小鳥悠閒地站在吊燈上引吭高歌。有些時候,海倫娜無法相信外面的戰爭正打得如火如荼。也許是因為這片森林——這一排排濃密的雲杉隔絕了所有他們不想看見的事。但只要踏進病房,立刻就會知道和平只是幻象。受傷的士兵通過殘缺的身體和受創的心靈,把戰爭一起帶回家鄉。她必須聆聽許多傷兵述說他們的故事,他們一廂情願地認為以她堅強的意志和信念可以幫助他們走出苦難。傷兵講述的噩夢絕大多數都大同小異,都是什麼人活在地球上必須承受極大的痛苦,僅僅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須使出各種墮落的手段,只有死者才能毫髮無傷地脫離苦難。於是海倫娜停止聆聽。她在換繃帶、測體溫、提供藥物和食物時,只是假裝聆聽。傷兵睡著時,她儘量不看他們,因為即使睡著了,那些面容仍在不斷地訴說。她可以在蒼白、孩子氣的臉上看見苦難,可以在堅硬、封閉的臉上看見殘暴,可以在剛得知一隻腳必須被切除的男子那扭曲痛苦的臉上,看見尋死的念頭。

不過今天她踏入病房,腳步輕快。也許是因為夏天到了,也許是因為有個醫生剛告訴她「你今天早上好美」,也許是因為四號病房那個挪威傷兵將會用一口怪腔怪調的德語跟她說「早安」。然後他會吃早餐,目光在她身上流連,看著她走過一個又一個床位,照顧其他傷員,跟他們說些打氣的話。她每照顧五六個傷員,就會瞧他一眼,如果他對她微笑,她也會立刻報以微笑,然後繼續工作,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什麼事也沒發生,卻什麼事都發生了。就是這些小小的片刻,讓她能夠熬過每一天,讓她能夠笑——當她聽見嚴重灼傷的哈德勒上尉躺在門邊病床上開玩笑地問,他的生殖器是不是很快就會從東部戰線被送回來時,還能笑一笑。

她推開四號病房的房門。陽光灑入病房,讓一切都變得白淨耀眼,牆壁、天花板、床單全都亮晃晃的。踏進天堂一定就是這種感覺,她心想。

「早安,海倫娜。」

她對他微笑。他正坐在床邊一把椅子上看書。

「你睡得好嗎,烏利亞?」她愉快地問道。

「睡得像熊。」他說。

「熊?」

「對啊。德語裡……怎麼說熊睡了一整個冬天?」

「啊,冬眠。」

「對,冬眠。」

兩人都笑了。海倫娜知道其他傷員正看著他們,她不能在這裡待得太久。

「你的頭呢?每天都好一點嗎?」

「對,越來越好了。有一天我一定會變得跟以前一樣英俊,你等著瞧吧。」

她仍記得他被送進來的那一天。他額頭上有那樣一個洞還能活下來,簡直違反了所有自然規律。她手中的水壺碰到茶杯,差點將茶杯撞倒。

「哇!」他笑道,「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跳舞跳到凌晨?」

她抬起頭。他對她眨了眨眼。

「嗯。」她說,忽然感到一陣狼狽,只因自己竟然在一件這麼愚蠢的小事上撒謊。

「你們在維也納都跳什麼舞?」

「我是說,沒有,我沒去跳舞,我只是很晚才睡覺。」

「你們應該是跳華爾茲吧,對不對?跳維也納華爾茲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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