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还亭仿佛迟钝到了极致,看见她的动作,才出一声倦怠的叹息。
阮钦玉皱着眉毛说:“郑警官实在是太怠慢了。”
但她对他的善意,他是能看出来的。
虽然这善意,止步于大多数萍水相逢的人那里,无非就是问一句“最近好吗?”,阮警官比那些都真情实意的多。
于是,顾还亭掂量了半晌,突然问:“阮警官,你看到了吗?第二次中原大战之后,留给这片土地的是什么?”
阮钦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男人笑着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我想保护的百姓们,家园成了废墟一片,牲畜和人相依着尸横遍野,田地颗粒无收。实业家、企业家们斥巨资建设的工厂、铁路,被炸成零碎。我的士兵提起枪,原本是为了吃一口饭,给家里人一点安心,如今人没了,家也是。可你看,我们这种人损失了什么吗?我们家世显赫,有些原本是自由党、豫军的高级军官换了身制服就能和敌人站在同一个队伍里,相安无事。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上一场仗到底为什么打?”
沉默了片刻,顾还亭深吸一口气。
他仿佛从面前一碗浓茶看到了世界:“那天是十月三号,我身为战胜方,先是尽情地享受了打了胜仗的喜悦,然后才看到了战场的残骸。如果我能早一点抬起头来,而不是那么争强好胜,说不定,也许还会早一点收手。”
何楚卿跟着狱警怏怏地从不见天日的地下一层回到地面,一层的服务台处有份文件等着他签字,然后才可以离开。
他在警察局被扣押了十一个小时,重见天日时已经是午后。刺激如此,堪比鬼门关一日游。
顾还亭正在另一个柜台前和阮钦玉作最后话别。
跟他说话,一米六出头玲珑小巧的的女人要抬起头来,“。。。你总有一天还是要回去的,我能肯定。”
“或许吧。”顾还亭还是眼含笑意,“就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阮钦玉自认跟顾还亭不熟,但此刻她却敢肯定,顾还亭从前绝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和蔼可亲。
起码在此前,她从来没见过满面春风的顾还亭。
真不知怎么回事,见顾还亭一面,她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顺着回忆的幽径向里又窥探了一番,这又拎起来了一件事——
“对了,记得几年前刚认识那会儿,你到警司署说想让我们帮忙找寻一个人。”
“三年以前。”顾还亭说,“我记得。”
他的记性似乎一向很好。即便是不很亲近的社交关系,也能给人一种舒适的尊重。而一旦考虑到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却又容易想入翩翩,有种他只记得你的心照不宣之感。
已经自认大龄女青年的阮钦玉春心迅萌动了一下,很快压制住,继续问:“当天我就带了一队人把城里扫荡了个遍,记忆深刻呢。就是还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找到了没有?”
按图索骥的阮钦玉早已记不清那张写上的脸了。但说起来,她能和顾还亭搭上话,也正是因为这个人。
“当然,我也一直记得,那天你们搜寻了一整天,都很辛苦。”
“哎,这有什么的,后来你不是请我们去吃晚宴,弄得署里的人都以为我们跟你有交情,受了好一阵的巴结。”阮钦玉脸上蓬荜生辉,笑成一朵花,“所以,找到了吗?”
“。。。没有。”
阮钦玉的脸这才一僵。
完了,过于得意忘形了,没注意到顾还亭几次三番避开没答话,这下揪了老虎尾巴了。
她打量片刻,现顾还亭只是有点温和的无奈。连阮钦玉自己都不知道,对他,这种与生俱来的惧意是怎么养成的。
相反,顾还亭怕她尴尬,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大概有了三四年了。没什么,人可能早就战死了,是我自己痴心妄想了许久。”
“战死?”阮钦玉瞪大了双眼。
顾还亭的语气却有些过于平平淡淡,对于一向好记性的他,这个“大概”,用的也有些刻意。
“嗯,其实不过还是个孩子。。。。仔细想想,还是战死的好,毕竟那孩子。。。”顾还亭看着她,“没了我,可能会长歪。”
并非空穴来“子”,顾还亭寻找的人,自然是何楚卿。
何楚卿到底生死未卜。从那之后,顾还亭的心中总更愿意相信他还活着。
旧时的师长走不出自己的执念,仍坚持着每到一个城镇就以个人名义托当地警察在城内寻人。
他任由私心泛滥,背地里当然没少忙前忙后地上下打点。他不肯让人觉得滥用私权,连警署都是亲自跑去的。
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欠下的人情足够淹没了整个顾家。
时至今日,太多的变故导致他不得不正视何楚卿杳无音讯这件事。
要么是他真的死在了山里,要么就是他根本不想见他,一直在躲避。
不论是哪种。。。祈兴大概率已经过世了。而两种可能性里,前一种显然更符合实情。
恰巧顾还亭抬头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