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哉抓抓头发,继续硬着嗓子往下说:“你还记得不记得陆维止中风后想过排《哈姆雷特》,什么都筹得差不多了,他的执导笔记却被偷了。”
没想到是这个,穆回锦抽烟的动作一滞,语调听起来却不为所动:“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正是和陆维止闹得最僵的时候,闹得天翻地覆之后他搬出了骊湾,陆维止也被陆维雍安排去了陆家在外地的别墅疗养。那时他的确是在为《哈姆雷特》做准备,随身带着剧本和笔记,还有其他一些零散的资料和心爱的书籍,但是过去没住两个月,别墅遭窃,钱财损失不说,最要命的是那些资料也在混乱中毁的毁遗失的遗失,而盗案发生之后不久陆维止右腿骨折,随之健康状况急转直下,这出戏的种种计划也就彻底成了泡影。
“前段时间有人来找我,是个戏剧学院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他说在古玩店看到这两本笔记,买了下来,看了之后决定排,然后在明年开春的艺术节上演。”
“嗯。”
“我们觉得挺有戏。”
“那就排吧,到时候我一定买票去看。”
“买到笔记的人,哦,他叫齐攸,说想找你来演主角。”
贺子哉看了看一直没做声的刘茵:“其实说老实话,我也想看看陆维止的哈姆雷特是个什么样子。当年这件事情没成,我们都惋惜了很久。如今既然有机会,剧本有了,导演有了,钱嘛,只要你愿意演,刘茵和我自然会去筹,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完璧归赵,你看怎么样?”
“人都死了还完璧归赵,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穆回锦重重把烟头往地下一掷,恶狠狠地把那一点火光踩熄了,“他狗屎运买到了,爱排不排,关我屁事。难道我不演这戏就不排了?原来我还这么是个东西。”
“回锦,你还是好好想一想,机会难得,是不是?要是你觉得有必要,我可以约齐攸出来你们见一面,细谈一次,你再拿主意。你……”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也十多年了,你不能老是这样。”
说完这句话他警惕地抬起头来,以防穆回锦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刻意发作。可是这次穆回锦只是冷淡地瞄了一眼贺子哉,又垂下眼去:“我们能不能说点别的,我又饿又冻,晚饭还没吃呢,净在这里胡扯了。”
“那我们去吃饭。”贺子哉偷偷和刘茵交换了一个目光,“餐厅你选。”
穆回锦就故意绕了半个城去骊湾那边的“夜”吃饭。谁知道一进门,他立刻发现这个晚上统统都是在和他作对:萧拂云和聂希羽在也就足够倒胃口的了,连谢禹也带着陈楷坐在临窗的一张桌边。他一下子觉得饱得恶心,丢下一句“真他妈的见鬼”,扭头又退了出去。
贺子哉给他弄得摸不着头脑,追出来问:“你又怎么了?”
“萧拂云和聂希羽都坐在里面,我看见她就饱了。算了,今天算我倒霉,不吃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回去算了。”
这时刘茵也走了过来,柔声说:“回锦,你知道这出戏不应该就这么留在笔记本上的。”
不比贺子哉,穆回锦当年受过刘茵的恩惠,一下子也说不出特别难听的,看着她说:“我已经四十多岁了,让我去演,这不是笑话吗。”刚一说完,瞥见刘茵的目光,他就先后悔了。
听到这句话刘茵果然是在微笑的:“四十岁上还演哈姆雷特的绝对不少……”
穆回锦明知这些人公然来抓自己软肋,事到如今,也就只是笑一笑说:“可以了,我就是那只追着被吊起来的肉骨头的狗。我反正今天饱了,要回去了,随便你们干什么,我是不敢再奉陪的。”
他始终不肯给个准信,也没要贺子哉他们送,自己打了个车回音乐厅取车,一路直奔回家。到了家里鞋子也来不及脱,直接冲到书房打开保险柜,胡乱翻找一阵,总算是把塞在各种证件契约下面的信纸给找了出来。
卖信的时候他嘲笑过娱乐杂志的自作聪明,也嘲笑过陆家的如临大敌,现在看看,或许最值得嘲笑的,还是自己。
他还记得陆维止所有的书、信件、贺卡上都带着一种淡淡的香味,随着书页的翻动静静流淌开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陆维止书房里的味道。如今再找出这张薄纸,香味回来了,仿佛有那么一瞬,连书桌边的那个背影也回来了。
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封陆维止的信。
信纸是定制的,可惜字极其不美观,几乎可以说是丑陋了,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回锦:不要再迟到。认真工作。需知演员是一项认真的工作,而工作本身赋予人尊严和力量。生命中的享乐往往和严格的纪律紧密相连。享乐之所以如此让人沉迷流连,往往在于我们在绝大部分时间里被纪律约束着。
陆维止”
这才想起来,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们正在拍《丹青》,那一年他中风了,他还没有离开他。
正如穆回锦清楚贺子哉和刘茵的胜券在握一般,他也很清楚他们胜券在握的根源:他无法拒绝齐攸手上的筹码。
音乐会没几天他就坐到了齐攸面前。虽然已经得过知会,但对方还是年轻得让人有些错愕,也不知道是因为那从头鲜艳先到脚、只有十多岁的半大孩子才敢理直气壮穿上街的衣服,还是那张只差标明“人畜无害”的娃娃脸。
齐攸正在直直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坦率得过了份,跟着一起进来的贺子哉看见这样的目光,都不禁不自在地望了一眼穆回锦,倒是穆回锦满不在乎地拉开椅子坐下,翘着脚架起胳膊,一言不发地扭开面前的水瓶喝水。
齐攸站起来要和他们握手,穆回锦却没动,稍稍掀了一下眼皮,又耷拉下来,任由齐攸的手空荡荡地悬在半空。
对此齐攸也只是咧开嘴一笑,同样无所谓地和贺子哉握了手,就坐回去,说:“我的来意,我想老贺已经向你说过了。我……”
“好,我演。”
这下连贺子哉也不知道这是在卖哪一门子药,抛来一个诧异的眼神,穆回锦笑着说:“要是带了合同我们可以对着合同谈。”
齐攸这时收起惊讶的神色,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镇定一些:“……你想要什么条件,现在可以提出来。如果今天谈定了,过几天我专门送合同去你的经纪公司。”
穆回锦点起一根烟,抽了两口后慢慢说:“我从来没有经纪人。如果非要,那就让子哉勉强充当一下。钱啊时间啊什么的我无所谓,随便你们谈,谈好了告诉我。只是,第一,我不巡演,演完明年的艺术节为止。”
“……可以。”齐攸想了一想,虽然有些迟疑和不情愿,还是答应了。
“你手里的有陆维止笔迹的东西我想留下,你可以开价。”
齐攸没做声。
既然对方没表态,穆回锦也不做声,一根烟抽到一半,齐攸抬起头来说:“我很尊敬陆维止,他对我影响很大,这两本笔记本和做了注释的剧本虽然得来纯属巧合,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