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友朋看着老翁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的爷爷来。那年,正赶上几十年不遇的干旱,地里庄稼颗粒无收。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家家户户都断了顿,全村人四处讨饭、逃荒。在逃荒路上,他们一家人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爷爷踉踉跄跄一头栽倒在地上,一家人围着爷爷哭喊,可最终爷爷还是没能再醒过来。为了安葬爷爷,父亲四处乞讨,最终也没有讨到钱,只讨来一张破席。父亲一边哭,一边挖着坑,就这样草草地把爷爷葬了。
父亲趴在爷爷的坟头上,哭得撕心裂肺,他边哭边念叨:“爹呀,儿子不孝,对不起你,没能给你买口棺材。儿子对不起你呀……”直到多少年后,父亲还常常提起这件事来,每次讲到这,父亲的眼圈都是红红的。
民间有个风俗,人活着的时候,再怎么吃苦受累,都算不得什么,只要死后能有口棺材收敛,就算是有了个好的归宿,也是子女对老人的最大孝道。若是死后连口棺材都没有,那就是到了阴间里没有住所,成了无着无落的孤魂野鬼,岂不是可怜?可悲?所以,家里老人死了,哪怕是砸锅卖铁,或是卖身为奴、为婢,也要为老人置办一口棺材安葬。这是一种风俗,也是一种孝道。
李友朋越看这老翁的背影,越像当年临死前的爷爷。衣衫是那样的褴褛,体态是那样的龙钟,步履是那样的蹒跚,宛如当年的情景重演。
李友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望着老翁的背影,大声呼喊道:“爷爷——”李友朋跑过去,拉住老翁的胳膊,泪流满面的道:“爷爷……”
老翁停住脚,见李友朋哭得泪人一般,惊讶地道:“后生,你叫我?”
李友朋流着泪,点着头,道:“爷爷,是孙子不孝,求你原谅。”李友朋完全进入了那往事之中,以为是当年死去的爷爷还了阳,来向他讨口棺材。
老翁却不知道这些,安慰道:“后生不必自责。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向你要那口寿材,本来就是夺人所爱,强人所难,你不必这么在意,也不必这么为难。我老翁不要就是了。”
李友朋道:“爷爷,孙子不是那个意思。孙子知道你在那边居无定所。孙子愿意把这口寿材送给你。”
老翁分辨道:“后生,我不是你爷爷,你认错人了。你若是不想送给我,千万别勉强。”
李友朋忙摇着头,道:“不,不……”又不住地点着头,真诚的道:“我愿意,我愿意给你。”
李友朋拉着老翁的胳膊,重又回到那口棺材前,请他坐下。老翁又分辨道:“后生,我真的不是你爷爷,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苦老头子。”
李友朋此时已清醒过来,道:“老人家,不管你是不是我爷爷,我都把这口寿材送给你。请你收下,也算是我做晚辈的一点心意。”
老翁听了十分地惊讶,道:“后生,你刚才还不愿意送给我,怎么突然转变了态度?非要送给我了?这是为何?”
李友朋感叹道:“不瞒你老人家讲,你刚才离开的那样子,与当年我爷爷临死前一样。我那时虽然还小,但我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也忘不了。我爷爷那时也是这样趔趔趄趄地在前面走,走着、走着,就摔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那时正闹饥荒,没钱买棺材,我父亲只能用破席卷了,将爷爷埋了。我父亲哭得死去活来,直骂自己对不起爷爷,连口棺材也没给他老人家置办上。多少年,直到父亲临老时,还在念叨这件事,好像对爷爷做了天大的亏心事,一辈子也没弥补了。我之所以要把这口寿材送给你,一是想替我父亲弥补对我爷爷的这个亏欠,还了他老人家的这份孝心;二是想让像我爷爷这样的老人,到了那边,都有个归宿,有个安乐之处。不要再像活着的时候那样孤苦伶仃,流落失所。”
老翁见李友朋讲得情真意切,不免也为之动容,赞叹道:“后生啊,你是至孝至善之人,必得善报。我老翁也不是那贪财之徒。正好,我这儿有鲁公神送给我的一件东西,就把他送给你,做为交换吧。”
李友朋推辞道:“老人家不必客气,我既送给你,就没想着回报。再说,我一个将死之人,要这还有什么用?!”
老翁道:“这很难说。人道:世事难料。或许你能有用哪?!”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硬塞到李友朋手里。继续道:“其实,你刚才讲的那殿檀也没做错。后生可知道房檀为何那样扣吗?”
李友朋道:“不就是为了把两根檀连在一起,稳当结实吗?”
老翁摇了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友朋不好意思的道:“老人家,你别看我干了几十年的木匠,我还真不知道。师父只是这样教我,我也只照着去做,究竟又是为什么,我没想过,师父也没讲过。看来老人家是个行家,知道这里面的缘由喽?”
老翁道:“我也不是什么行家,只是有一次听鲁公神讲起过。”
李友朋好奇地道:“祖师爷怎么讲?”
老翁道:“鲁公神讲:这房檀就象房主家的一对男女主人,那扣凖好比男人的阳器,扣槽好比女人的阴器,两檀扣合在一起,就象两位男女主人,互相交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也离分不开。预示着两位主人百年好合,永不分离。而这佛仙殿,所供奉的那女王,是未出阁的豆蔻女子,冰清玉洁,见不得男子那淫浊之物,所以,没有扣凖倒是应该的。”
李友朋听了将信将疑,反问道:“没有扣凖,怎么把两根檀连在一起?”
老翁笑道:“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做棺材时是怎么做的?”
李友朋思索着。
老翁又道:“后生,你若有造化,躲过这一劫。来日,当你听到有人唤你到蓬莱仙岛去时,你可随他去也。”说完,用力一推,道:“去吧。”
李友朋猛然惊醒,睁大眼睛四处观望,见自己却在窝棚里,方知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于是长叹一声。低头看到手里确实有一个小红布包,急忙打开来看,见是一个对“八”字形的棺材扣。这种对“八”字扣,是用于非独木板的棺材上,就象锯窝锯盆的扒锯一样,将两块棺材板扒在一起,不使棺材板开缝。因为,做棺材时是不能用水胶粘棺材板的。
李友朋好不奇怪,心想:真不吉利,看来我是真要倒霉了。你这老头,给我这个东西做什么?再说,我一个木匠,能不会做这个东西?于是感慨的道:“真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没想到,在梦里也遭人欺负。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竟然用这么个木头块哄我,换走了我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这到哪儿说理去?”气愤地将棺材扣摔在小木桌上,盯着他,越想越生气。忽然又想:刚才虽然是做梦,但那位老翁给我的红布包却是真的,莫不是仙人托梦给我?!于是又拿起那个棺材扣反复地看,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但又不甘心。心想:既然是仙人托梦送给我的,那他就一定会有用,但这东西又有什么用哪?于是他又努力地回忆梦中的情景,尤其是那个老翁说的每一句话。忽然他想起来了,那老翁说过:那殿檀也没做错,房檀的扣榫就像男人的阳器,是淫浊之物。佛仙殿供奉的那女王,是未出阁的豆蔻女子,冰清玉洁,见不得男子那淫浊之物。所以佛仙殿没有扣榫是应该的。李友朋想:没有扣榫,怎么把两根檀连接在一起呢?对了,我在梦里也问过这个问题,可这位老翁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我做棺材时是怎么做的。做棺材时是怎么做的哪?李友朋想。突然,他恍然大悟,惊讶地道:“对呀,用对‘八’字扣呀!檀下短了一个扣榫,如果这些檀不出扣榫,而是头顶头对上,不就够长了?然后再用对‘八’字扣把他们连在一起,不仅起到扣榫的作用,而且也正合了仙人讲的这佛仙殿不能有扣榫的教诲。如此一想,不禁感慨道:“真是神灵保佑,给我李友朋指点了迷津,破解了灾难。”李友朋“扑嗵”一声跪到地上,向着窝棚门外不停地作揖、磕头,道:“感谢神灵,感谢祖师爷……”
李友朋磕罢头,祷告完,心情仍难以平静。他跪在地上,仰天而笑,随即又“呜呜”地哭了起来,真是应了那“喜极而泣”之说。
第二日,上工不久,柳府丞带着两名衙役来到佛仙殿工地。徐总监管见了,赶忙迎上来,拜见了柳府丞,与柳府丞一同直奔李成孝工地。柳府丞忽然看见李友朋还在工地上,猛地一怔,心想:他怎么还没逃命?可心向我报告说,已经将那字条交给他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没明白我的意思?但见徐总监管等人都在身旁,也不好问,只能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你这个蠢蛋,在这等死?!”于是没好气地向他喊道:“李成孝哪?”
李友朋停下手里的活,赶忙跑过去,对柳府丞毕恭毕敬地回答到:“回大人话,昨天晚上,李成孝家里捎信来,说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病得很重,快不行了,临死前想见他一面。他接到信后,就急急忙忙地回家了。”李友朋想:小时候听说书唱戏时,经常听到那些被俘虏了、要被杀头的人求饶时说:放了我吧,我家里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不如我也照此给他编个理由,于是,就这样向柳府丞搪塞。
柳府丞听了气愤地道:“谁让他走的?”
李友朋道:“回大人话,昨天夜里他才接到信,没法向官府告假。我见他急得不行,也怕他回家迟了,见不上他老母亲一面,也就让他走了。我想着今天替他向官府告个假来,可上了工一忙,就给忘了。请大人息怒,都是小民的错,不该替他应承这个事,应该等到今日,让他亲自向官府告了假再走。”
柳府丞听了,心里暗骂道:“你这个蠢货,你被李成孝给骗了。他肯定是因为昨天我和徐总监管三番五次地测量,知道了那批殿檀出了事,借故逃跑了。这下好了!他跑了,你这个工头就彻彻底底地为他背上黑锅了。”不禁为李友朋担心着急起来。同时心里也琢磨着,这事该怎么办?
徐总监管听到李友朋如此说,小声嘟囔道:“什么老母亲病了?怕是畏罪潜逃了吧。”
李友朋也小声回应道:“看总监管说的,又没犯什么法,逃什么?”
徐总监管笑了笑,道:“他才三十露头,他的老母亲就八十多岁了?他母亲能生出他这么小的儿子来?李工头真会讲笑话。”
李友朋一听,也觉得自己编的话有漏洞,心想:是呀,他母亲能比他大五十岁?嗨,我怎么没想到这?但又不能再改口,便小声道:“姜太公的夫人六十六还结个瓜啦。”
徐总监管轻轻地摇了摇头,笑着未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