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拗不过她的倔强,将她裹得如一只毛茸茸的兔子,与一众侍卫扶着她走入漫天大雪中。
为防万一,我还着人通知了陛下。
风雪之中,朱雀门的台阶又窄又滑,我费了许多力气方才将她扶上城头。
举目眺望,整个汴京都笼在一片白茫茫中,没有血火、没有喊杀,只有一片雪国。
“真好看……”
我听到她说了一声,随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剩下的话。
不知怎么,泪水开始止不住地从我眼眶中流出来,就好像它们已经看到了结局。
马蹄声顺着御道传来,陛下的身手依然敏捷,他的身后还跟着些重臣亲随。
他冲上来之后,顾不上训斥我这个酒搭子,只是一把将皇后裹在自己的大氅之中,不一言。
皇后看了看他,缓缓软倒在他的怀中,却还是笑着打趣:“……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顾渊,这是你说的?”
陛下回头看了眼我,我赶忙摇了摇头。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皇后一直都清醒——一直清醒地看着自己走向死亡。
他们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只能看到陛下不住地颤抖。
皇后用还能动弹的那只手抚着他的脸,轻声言道:
“可,今朝既已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顾渊、顾渊……别哭了……”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听到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这一生,本就该留在这一年的……”
建炎十年,十一月二十六。
宋昭武皇后赵璎珞薨逝于朱雀门上,也是十年之前,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的生命,最终止步在二十七岁。
那天,陛下斥退了所有的人。
人们围在城门下,只能听见城头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痛苦的长啸。
雄狮悲吟,如受伤的野兽。
……
出殡那天,整个汴京虽然肃穆,却没有一丝缟素,取而代之,是十里旌涛,如血似火。
她的葬礼,是又一次大军出征。
战鼓擂动,号角低吟。
建炎朝的名将们分为两列,用二十七杆长枪组成灵床,抬着她,沿御道缓缓出城。
御道两侧是汴京城中百万军民,他们自地沿途排开长长的队列,相送这位沐身以血,挽救山河的皇后。
韩世忠与岳飞抬着灵床行在最前,这两人皆是一方节帅,心中悲戚,也还强忍着带队前行。
打着她血红战旗的是刚刚升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杨再兴,这员号称万人敌的宋军第一猛将,这个时候却哭得像个孩子……后来他不止一次说,若是当年能再早一步,当不会是这样结局。
宋昭武皇后,她身上覆盖着自己火焰蔷薇的战旗,紧握长剑,被这些与她并肩翻覆乾坤的男人们抬起,送往城外早已架好的高台上。
她将被以军礼火葬——亦如那些战死的军士们。
队伍经过宣化门外,已是当朝右相的小虞相公披甲按剑,带着哭腔,放声嘶吼,念起挽词。
那挽词是陛下亲提,只有一句话:“——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壮烈之气,喷薄而出……
他喊了一遍接着一遍,带起周围军士、最后是百万军民一同呐喊,震彻天宇,久久不绝。
山呼声中,狂风自东吹来,猎猎飘扬的血红旌涛忽然转了方向,原本还强压着心中悲意的建炎名将们,至此再忍不住,呜咽声响起一片……
他们说,那是昔年战殆沙场的宋军将士忠魂归来,来迎这位帝姬。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那条路的尽头,陛下不顾劝阻,执意亲自举火。
可他迟疑许久,却终是不忍。
最后点火之人是张伯奋,十年前护着她冲出汴京之围,如今奉命将火把掷下,送了她最后一程。
火焰燃起……
我仿佛看到那火中有凤凰涅盘腾空,而她的身躯化作飞灰,随风而逝,永镇帝国之疆。
【美人自古如名将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