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近,万籁俱寂。
蛐蛐的鸣叫与任天富时不时翻动纸页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陈相想起学生时代的初夏,自己对着大开的木框窗挑灯夜读的日子。那时自己学到几点,张瑾玥就会在屋外就着无声的电视陪到几点。
有时,她还会默默端来一碗放凉了的擂茶。
混入花生芝麻和生姜的茶叶,被细细捣碎,加入滚水冲烫搅拌,用滤篱过滤残渣,留下糊一样的汤羹,提神又养胃。
这种过于原生态的做法,保留了草本植物的全部气息。每当他一口喝下时,脑子里总会浮现出石板路湿漉漉的缝隙中,顽强生长的小苔藓。
想到这里,陈相不由抽了一下鼻子,他闻到了同样湿漉漉的味道。
气味来源于加挂在木桌桌板反面的小抽屉,原木的材质,草草刷了一层清漆,下缘被磨得油亮亮的。
半拉开抽屉,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墨绿色的草球。它躺在一个白瓷的浅碟里,半个拳头大小,圆圆滚滚,半身没入碟里的清水。
按耐不住好奇心,陈相把它捏起端详。绒毛一样的苔藓叶缘被清亮的水珠包裹,像玉石一样润泽。
他认得,这是苔玉,一种以特殊方法种植的盆景。造景时用土壤把植物根部包覆成球形,再以苔藓披覆其外,借由苔藓的保湿能力,不再需要花盆,既美观又不容易烂根。
有一年张瑾玥去逛花卉展,在一个专卖凤尾蕨苔玉的展位前驻足很久,最终却没有购买。对此陈相十分疑惑,这种东西虽是舶来品,但因为素材廉价,没什么收藏价值,所以一点都不贵,根本到不了舍不得买的程度。
“厉害啊波哥,真让你给种出来了!”
张勇的声音又一次从背后冒出来,吓了陈相一跳。被打断思绪的陈相嗔怪地看了张勇一眼,他觉得这人简直就像是一个时时刻刻监视自己的幽灵。
张勇显然没有察觉到陈相的不自在,自顾自地把脸凑到苔玉旁,连连咂舌,“你上上周问我要酮土的配方,上周上山挖苔藓,之后就没信了,还以为你放弃了,结果是在攒惊喜呢。
你看这种得多好,不比我那留过洋专门养花的舅父差。我嫂子肯定喜欢!”
“你嫂子喜欢这个?”陈相顺着张勇的话问。
“你不是想下个月结婚纪念日的时候送她的吗?说是她在展览上看上了但舍不得买。要我说,这种洋花式就是图个新鲜,不值那么些钱。”
陈相没有接张勇的话,视线落回手心里的苔玉。它在空调的冷气中散出淡淡的温热,清新的绿色毫不惹眼,只让人感到平静。
把它放回抽屉时,陈相在其中摸到了一本笔记本。深棕色的皮面光滑细腻,侧缘的皮扣轻巧地扣着。切割整齐的纸缘被摸得黑,说明这本子经常被翻动。
掰开皮扣,翻到第一页,他立刻感到有一股温热的鼻息喷在后脖子上。张勇又像狗皮膏药一样黏过来了。
不务正业,只对八卦感兴趣,在见习期里表现得这样不积极,一定是留不下来的。如果自己是领导,也不会容忍得了张勇这样的人。
陈相一边无奈感慨,一边翻阅起本子。淡黄色的纸页看起来十分舒服,可其上的内容却让他呼吸滞缓,耳根热。
页上用娟秀的字写着一句话:浪漫是你的本性,世界不会明。
第二页上贴着几张小小的黑白相片,看似随意的倾角显然是精心设计过的,有种特殊的美感。至于照片上的内容,全部都是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
她坐在小板凳上瞪着大大的眼睛,嘟着嘴;她站在小巷口,穿着碎花罩衣,怀里抱着一条大鱼;她蹲在一个农家小院里,指着身旁低头吃草的山羊咧嘴大笑;她在铺满海菜的沙滩上跑……
第三页上依旧是相片,但主角变成了张瑾玥和陈波两个人。
两人并排走在被弯垂榕树包裹的小路上;两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湖里浮着几只天鹅;两人站在爬满紫藤的红砖房前,怀里都抱着本书;两人站在一张西式花窗前,隔着一盆盛开的鸢尾花深情对视……
第四页上还是相片,但主角从人变成了物。
青砖墙上贴着手写的喜字;刷着红油漆的桌面上随意堆叠着几张盒装cd;被青苔覆盖的墙角处围着一圈低矮篱笆,里面生长的植茎带着刺,像是未结苞的蔷薇;一部拨盘电话,和台里古董桌上摆着的那部一模一样……
第五页终于不是相片了。自这页开始,内容变为带日期的工作笔记,最末几页上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命令,看起来像是转模式用的。
陈相合上本子,松下一口气,庆幸那种上世纪专属的尴尬情话只有一句。可即便这样,也能让身后那位咋咋呼呼的小年轻激动起来。
“要我看,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我波哥的美好回忆全部停留在结婚那一年,你想永远浪漫就别结婚!“张勇冲还在任天富身边观摩的林芳喊。
林芳狠狠撩了一下头,一脸不屑,“那是因为波哥表现好,提前分了房子。谁有自己家了还天天把美好回忆带到单位来?“
“那不一定,咱那古董电话就是波哥带来的!“张勇不甘示弱。
“孤陋寡闻。那电话是梁老师送的,波哥嫌线路太贵,所以就放在台里,接到被淘汰的线路上,给大家一起用。那可是师母结婚时的嫁妆,两人恩爱4o年,这礼物寓意非凡,是没人不想得到的祝福。”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们去梁老师家里吃饭的时候聊起的。”
“你们吃饭怎么不叫我?”
“是梁老师没叫你。”
张勇吃了瘪,立刻噤住声。陈相的耳朵终于得到了解放,他快浏览一遍笔记本上的命令行,照猫画虎地敲了起来。
操作系统是debian1。o,基础命令都是他所熟知的,用起来十分清爽。陈波的笔记本把模式相关命令记录得很详细,即便不完全理解其中的原理,也不妨碍运行。
磕磕绊绊设置好一切,他信心十足地敲下回车键,紧接着爆出同样熟悉的怨念:
“卫星数据怎么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