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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頁(第1页)

彼時,他還未曾料到,自己第二日,便與元兒分開了。親眼所見,陰陽兩隔。

恰好這一日大雪封山,畢宦不能去放羊,便枯坐在家的門檻上,叼著菸斗吞雲吐霧。見兒子為小羊羔冒著雪去割回苜蓿草,凍得滿手紅腫,心裡便無端覺得憤懣難抑,他娘的老子在這裡坐了大半日,你不給老子端熱茶,真真養了個白眼狼!

既是寒雪時節,自然也不曾有幾個客人來吃羊肉。畢媼煎完合意餅餌,喚畢家一老一少來吃飯。畢宦扔下菸斗,哼唧著動身,而庭舟在全神貫注地看元兒吃苜蓿草,並不曾把母親的呼喚聽入耳。

畢媼自然動了氣,扔下木鏟,逕自踏出來,看看兒子究竟在做什麼。有昨日趈毯的事兒在,他今日又看羊吃草不來用膳,畢媼的火氣自然噌地燒起來了。

「叫你!耳朵凍碎了,沒聽見?」畢媼尖叫著,一腳踢在兒子腰上。

「聽,聽見了……」庭舟滿目恐懼,囁嚅不止。

「聽見了?騙鬼!」不知為何,畢宦也暴跳如雷,在寒冷氣得燒紅面頰,直燒得長須倒掛,提起兒子水藍的衣襟,沒頭沒腦地踹了幾腳。都把庭舟踹到水缸後面,他的上腹被猛擊,對著雪便嘔了片刻,什麼也不曾嘔出來,只能像脫水的魚一樣喘息。劇烈的胃痛之後,庭舟掙扎著回。

屠刀的寒光刺痛他的眼。

是少年不忍卒見的殘忍。

「啊——不——求你,求你!別!」

哪怕刀鋒凜厲,少年卻忘記畏懼,爬也要爬過去,保護他的元兒。可小羊嚶嚶的叫喚聲已響在耳畔,血紅色也蠻橫地侵染他的眼眸。

父親殺了元兒。生生砍下元兒半個頭顱。

朅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

庭舟連哭泣都渾然忘記,無力感在天地間洶湧。他甚至不能意識到,方才發生了什麼。哪怕元兒的半個羊頭就滾落在他身後,一隻眼睛還未潰散,仍舊如紫葡萄一般。元兒的血,汩汩湧出,染紅這晦暗凌亂的人間。

有些血,連冬日霜雪都不能掩蓋。

「看啊!你看啊。」畢宦殺死羊羔,心情好了幾分。甚至唇角勾出幾分猙獰的笑意,示意兒子繼續看羊吃草。

《陰陽簿》里記載:畢庭舟年二十五歿。

其實他早在八歲的風雪裡,死去了。

看到此,奈何橋上,羈束、縱橫、夜明珠組成的閒的沒事兒服務冥府三人組都愣住了,表示看不下去,實在是看不下去。

又表示對老畢的佩服。經歷過這個,只是不想投胎,給夠顏面了。最起碼不曾報復社會。

夜明珠冷道:「為人父母,無須審查,當真令人心寒。」

縱橫蹙眉:「這是一對兒變態吧。這麼對自己親生兒子,也不怕報應!」

那種無奈,直直要透過奈何橋上殘畫走出來。庭舟是那樣愛元兒,用整顆心去呵護它、對它好,可惜他自己都太過弱小,不能保護好它。

所以,才在尋到元兒後,說一聲,對不起。

元兒是他暗無天日的生命中,唯一的光點。

羈束道:「世人都說,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可無論是好人壞人,都能任意成親生子。」

縱橫咬牙:「一對兒老變態。沒有能力去傷害旁人,便來折磨自己的兒子。好有出息!」

此時此刻,畢庭舟已魂飛魄散得乾乾淨淨,絲縷遊魂都捕捉不著。

夜明珠揉揉縱橫的額角:「莫動氣。這一路走來,還看得少嗎。煩請羈束公子,看一看《陰陽簿》,那畢家翁媼,如今可還在陽世?」

羈束反手開卷,不過須臾,方看出結果。他道:「還在。」

縱橫總算平復了些許情緒,道:「可見這寰塵中,多有不公。老畢魂飛魄散,一對兒老變態還活得好好兒的。」

羈束揮袖,作勢要收起羽卷:「你們倆還要看嗎?若是看得刺心,我便收起來罷,咱們也莫尋這不痛快。」

「別。」縱橫道,「哪有看個一半兒就作罷的,我們繼續。」

小羊死後。庭舟渾如行屍走肉。

畢家翁媼忙於生計,也不搭理,放羊弄膳要緊。庭舟看著雪中羊血乾涸起來,凝成一塊深紅的琥珀,剎那間天地無聲。他覺得自己仿佛被生出來不久,忘卻前塵舊事,滿目瘡痍。

他意識到,自己的心,經過多年千錘百鍊,多年苟延殘喘,終於死去了。

此後這麼多年,從八歲到二十五歲,都沒有活過來。

畢宦覺得鄙夷:一個大男人,為了兒時死去的羊羔,這般惺惺作態,矯揉造作,豈不是令人笑話?

總歸畢庭舟是讀過書塾的,十八歲起,在巷子裡教書,教孩子們讀詩詞。自然也曾教到那句「朅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也曾想起自己幼年,與元兒有約,要它到荷花深處吃蓮藕。如今想起來,都如笑話一般。自己是笑話,身邊的行人是笑話,寰塵間更是最大的笑話。

有的人雖說活到很老很老,可是很久很久之前就被殺死了。

浮生暫瞬,難求平安。

後來,畢家翁媼總算是良心發現,覺得自己兒子不能再這麼下去。二人商議過,決定贈給兒子一隻的小羊羔,莫讓他再為八歲之事傷懷。當年他的傷神便是出自這小羊羔,想來如此也行得通。

便在庭舟二十五歲生辰時,給他牽出來一隻小羊羔,雪白雪白,像極了十幾年前的元兒。父親倒了黃酒,說:「孩子,來,再養一隻。當年的事兒,可別再掛著了!無論怎麼說,我和你娘,都是為你好。你已經懂事兒了,可不能再胡鬧了。聽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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