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兄客气了,那便一道吧。”
古宜歌巴不得钟照雪请,省得他还得沿途摸点钱袋。逾天阁财大气粗,石奉贤的身份正是行采办职务,门中予他不少银钱,至少是古宜歌从未见过的那么多。再观掣云门,出门在外便像泼出去的水,行走江湖全靠个人本事,饿不死也算一顿过去,要钱是没有的,要命是不管的,不然古宜歌也不至于偷到他师兄身上去。
三人找了家酒楼,钟照雪出钱包了一间厢房,确信左右再没有眼线,才关门坐下。
他摘了逾天阁奔丧似的斗笠,便对余一笑开门见山:“今日多谢余大侠出言相助,否则我已被当做疑犯押下去。只是不知我与你非亲非故,何以相助?”
余一笑眼睛落在他面上,似细细看了片刻,问:“是易容术?”
虽是问,却也是陈述句,他已看出这副皮囊下到底是谁。易容术传至今日,只剩南州、西州有所留存,南州以骨,西州以药,钟照雪看起来便是后者。余一笑看人先看眼,一个逾天阁的弟子,很难有一双淬霜沥雪的眼珠。
钟照雪颔,便是默认了他的猜测。古宜歌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自己的易容术也是去西州回来现学现卖,比不得殷怜香和金算子厉害,但糊弄一下江湖客还是可以的。
他见师兄面不改色,毫无被揭穿的紧张,便问:“你既然知道他的身份,也该知道他如今的处境。余大侠,你是宋门主请来的人,我们身份本该对立,不知为何维护我们?”
他们已做好准备,余一笑认出他们身份,却无缘无故出手,必也是为醉生六道而来。等了两刻,反而见他不回答他们问题,好像觉得这是天底下最无聊的话题,只拿着筷子风卷云残地吃了起来。他一动筷,钟照雪也吃,古宜歌只好不明所以,只好也吃,吃到一半,余一笑还兀自要求:“食之无味,我要这最好的酒。”
钟照雪言听计从,命人上了几坛,等酒足饭饱,余一笑才懒慢靠椅,眼见他又打了几个哈欠,眼皮下跌,已有些困倦的乏意,古宜歌终于忍不住道:“你还真是来蹭顿酒饭?”
“若能做个酒囊饭桶,岂非也很快活?”余一笑反问道,“宋振要我去抓杀害成风镖队的人,我就替他抓到了沈骊兰,此番人情便还给他了,剩下的事,就与我无关了。”
“既然与你无关,你为何还留在这?”
余一笑便笑起来了,他眉眼疏落,虽然已过而立,笑起来倒有几分不讨厌的轻佻:“只因为我想看看,被众人趋之如骛的醉生六道,最后会落到谁的手里。若非我此次是来捉拿女神机,不然也很想与她结交朋友。”
古宜歌面色古怪,指着钟照雪道:“你应该知晓吧,我师兄现在可是名声狼藉,全因那殷怜香犯下的韦庄之案,现在整个虚花宗成了江湖公敌。”
钟照雪皱眉:“事情还未有定论,何必诋毁他。”
古宜歌严肃道:“你看,我师兄如今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为虎作伥,实在太可怕了。”
钟照雪:“……”
余一笑倒不在意钟照雪和殷怜香那些乱七八糟、越传越离谱的艳闻,毕竟关于中州第一刀的故事,他也从别人口里听过太多,真真假假,何须当真。余一笑只捧坛豪饮一口,没头没尾问:“你们知晓,殷怜香初入江湖,犯的第一桩命案么?”
钟照雪想了想:“东州黄山道场?”
“不错,那件事可谓骇人听闻,使得殷怜香从此名噪江湖。”余一笑点头,目光渐转冷峻,“世人皆道黄山道场仁善清正,所做善事功德无量,却不知代代相传,已经败絮其中。黄山道场主人独子严知容名声在外,模样生得十分俊美,可惜人却太下作,常借做法驱邪,骗奸诸多少女,再杀知情者。他擅长巧言哄骗,心思缜密,武功路数轻、快、飘,杀人不留痕迹,因此如此早已行事多年,从未被揭露。“
甫听到这种江湖秘辛,钟照雪面露厌恶之色,古宜歌更是拍桌愤然道:“没想到此人竟有这种腌事,简直死不足惜。”
余一笑点头,摩挲坛身,稍作回忆那年故事。
“那时我还是个一文钱的刀客,偶然受一人父母之托,去了结他的性命。但当我到了黄山道场,那里已经纸钱漫天、风云惨淡了,绝非从前堂皇兴盛的风光。我一问之下,才知道虚花宗出了一个非男非女的妖人,名唤殷怜香,他骗诱严知容,将其用来练功后便残忍杀害,死前更将他割做阉人,缝了唇舌,挖了眼珠,让他受尽苦痛而死,可谓毒辣。不仅如此,严知容的所有同僚,不管是否知情,也死伤无数,黄山道场血流成河,不复高洁。”
余一笑淡声道:“殷怜香此人随心所欲,杀人如麻,也许他知道严知容所做之事,也许只是看上严知容的容貌,毕竟死的人当中也有不少无辜的人也惨遭杀手,至今黄山道场仍一蹶不起。他究竟为何会杀严知容,又为什么偏偏是严知容,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确确实实杀了一个道貌岸然的畜生。”
“只因这一事,你就对他改观?”
“我不曾对他改观,因为我也没有评价过他,我不了解他。”余一笑意有所指地微笑,“而与殷怜香做了数年敌人的孤雪剑,说不定才是最了解他的人。”
经他一说,钟照雪倒想起韦庄寿宴之时,对殷怜香最为厌恶的黄道长,似乎就是黄山道场的前辈,他口中被殷怜香所害的弟子应当就是在那场命案中死的。席间黄道长无论如何言辞针对,殷怜香都不屑一顾,那时他只当殷怜香傲慢,未曾细想。
如今听余一笑谈及旧事,竟有这番真相,古宜歌亦惊诧默然。细细想来,殷怜香虽然因他师兄和他十分不对头,每每被他阴招害得够呛,可也并没有真害了他性命,昨日师兄遇难,他知道是殷怜香伸以援手,才助师兄躲过搜查。
诚然,古宜歌对殷怜香很多偏见,譬如狡猾、狠毒、不择手段、口蜜腹剑……所以他人描述妖女的恶行时,他也大为附和;看到师兄与他亲昵之时,更如临大敌,总不愿意信他一次。
然而他对殷怜香的了解,也不是在这千丝万缕的俗声里知晓?
古宜歌自觉也犯了这天底下最容易犯的错,他偷眼觑去,见师兄似想起什么事来,神色稍变,化出几分柔软之色,最终笃定,至少善于狐惑人心的偏见是真的。他在心底叹气:好吧,随孽缘去吧!师兄用得着我操心么?
酒过三巡,几人已经聊得些许熟稔,他们都在江湖浪迹过,彼此知晓对方绝非笑里藏刀之人,并不交锋往来,酒热心肠,桃花伴夜,短短一个时辰,竟算得上这些时日里最不需要虚伪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