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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2页)

五月天气,已有了些许闷闷的暑气。一个小衙役用白褡膊擦了擦汗,低声抱怨道“吴头儿,你说这老天爷还有完没完,咱们金陵都震了几回了”

自从永乐迁都之后,南京人心里都有一股微妙的怨气,平时从来不称自己为“南京”,而以“金陵”呼之。吴不平听到这问题,没吭声,周围的同僚们却轰的一下议论开来。

昨晚的地震,可不是第一回了。今年一开年,南京城跟中了邪似的,隔三岔五就来一场地震,每震一次,城里屋舍就得倒上一大片,害得官府忙活好久,全城上下人心惶惶。

衙役们有的说十三四次,有的说是十七八回。最后一个老衙役晃着脑袋,炫耀似的说道“我有个兄弟在工部当书手,那边都有记录。上个月你们猜金陵周边震了几次五次三月你们猜震了几次十九次再上个月,二月,又是五次算上昨晚那一场,开春以来金陵城足足震了三十次”

三十次

这个乎常理的数字,把大家都吓到了,废墟上陷入一片沉默。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咱们金陵啥时候这么震过会不会果然是真龙翻身哪”

周围的人,一时都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这是洪熙改元的第一年,正月刚过完,南京便地震频频,坊间传出一个大逆不道的说法皇上本非真命天子,却窃居帝位,惹得真龙生气。真龙一生气就得翻身,一翻身可不就地震吗

这谣言的始作俑者是谁没人说得清楚。反正老百姓就爱怪力乱神,于是这说法不胫而走,连这班衙役,也公然议论起来。

“喀,我看这真龙也是脑壳不灵光,放着北平不去震,折腾咱们金陵干吗。”

“京城早留在这里,哪里会出这么多乱子”

“话不能这么说,我看哪,不是地方不行,是”

“兔崽子,一个个嫌脖子痒痒了都快给我专心干活”

吴不平一声厉声呵斥,生怕他们说出更离谱的话来。衙役们赶紧停止闲聊,继续埋头干活。

吴不平环顾四周,正要沉心琢磨,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他看向门口,只见从宅院外头晃晃悠悠进来一个人。这人瘦瘦高高,细眉挺鼻,白净得好似一个读书人,可脚步虚浮,双目看着特别迷糊,一脸的惫懒。

“爹,我来了。”

那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浓浓的酒臭味,来自他袍襟前洇的一大片酒渍,想来是喝多了宿醉未醒。吴不平眉头一挑,闷闷回了一个字“嗯。”

“妹妹说你早上没吃饭,让我带点新烙的炊饼来。”年轻人在怀里摸了摸,然后拍拍脑袋,“哦,好像忘带了。”

“不妨,我不饿。”吴不平道。周围的衙役们专心收拾着砖瓦,脸上却都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

说起来,这也算是金陵一大谈资。吴捕头是个凶人,无论城里的浮浪顽少还是南直隶的悍匪大盗,无不深畏其名。这位连知府老爹都要客气奉茶的奢遮人物,却家门不幸,养出一个废物儿子来。

吴捕头是个鳏夫,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吴玉露今年十五岁,儿子吴定缘今年二十七岁。这个吴定缘脾气乖僻,懒散成性,据说还患有羊角风,时不时就病什么的,所以至今未曾婚配。这人整天从父亲手里讨钱钞去酗酒、逛窑子,大家私下里都叫他“篾篙子”竹篾细软,拿去当撑船的长篙,自然是一无是处。虎父生出一个犬子,也是可怜。

应天府看在吴不平的面子上,让吴定缘在快班里做个挂名捕吏。不过这夯货平时从不出现,白吃钱粮。今天要不是知府严令全员出动,只怕还在家酣睡呢。

吴不平也知道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做了个手势,让他去内院待命。那里除了一具没盛殓的尸体,再没别人。大概吴捕头觉得,宁可让儿子沾点死人晦气,也好过在活人面前丢人现眼。

吴定缘也不忌讳,晃晃悠悠地走去内院。过不多时,里面传来一声呕吐,随即空气里弥散出酸臭的气味。外头的衙役们面面相觑,心想那个混账东西要是吐到御史的尸身上,乱子可大了。

没过多久,一个皂隶匆匆从街上跑过来,道“吴头儿,吴头儿,府里来的消息,太子进外秦淮河了。”

吴不平“嗯”了一声,当即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不忘冲内院高声喊了一声“定缘,出来点卯了”过了一阵,吴定缘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懒懒地斜靠在一处断柱旁,与大部分人保持着距离。

吴不平环视四周,沉声道“你们这群不省心的东西,一会儿上番,把招子放亮点。这次太子到南京,守备衙门的老爷们下了严令,名册上有役名的,只要没死都得去沿街站岗,从东水关到宫城这段路,一只蚊子都不许放进来。”

衙役们一听还要去上番,无不唉声叹气。吴不平冷笑道“想偷懒也成,日后流放三千里,路上可以慢慢走”

看手下都不吭声了,吴不平展开麻纸,开始分派各人的执勤。他第一个点到的,便是自家儿子“吴定缘,你去守东水关外的扇骨台。”

听到这一声指示,衙役们齐齐吁了一声。

东水关位于南京城的东南方向,建有全城唯一一座船闸码头,乃是南北商贾聚集的繁盛之地。太子的船从长江拐入外秦淮河之后,将系泊于东水关,南京百官在码头迎候入城。

这个扇骨台,毗邻秦淮河东岸,与东水关隔河而对。名字听着风雅,其实只是一个光秃秃的高坡,只因为附近有几户做扇子的人家,才得此名。这里缺少草木遮阳,正午值守会湿热难忍。在所要分配的执勤任务中,实在是个下下签。

吴不平先把自己儿子派在最差的地方值岗,接下来再怎么安排,手下的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了。吴定缘在人群后头打了一个酒嗝,倒是一脸无所谓。

分派结束之后,衙役们纷纷赶去自己的执岗地段,霎时走得干干净净。吴不平看着自家儿子,眼神慈祥了不少,道“定缘,都是地震闹的,所以这趟差事谁也逃不过,权且忍上一忍吧。”

“怕地震就去祭城隍,光是人多有什么用又不是给太子爷陪葬做阴兵。”吴定缘耸肩讥讽了一句,吴不平正要板起面孔训斥,吴定缘顺势把身子凑到父亲跟前,低声道“这位郭御史,可不是被砸死的。”

吴不平闻言一怔。吴定缘又道“昨夜地震是在子时,谁会穿着官服上榻”

经他这么一提醒,吴不平立刻恍然。死者那一身带补子的团领青袍,是官员办公时的常服,按说回家就该脱下来,更不可能穿着它上床睡觉。吴定缘又道“我适才看过,倘若是活人被砸死,身上血气未停,伤口边缘必有充血痕迹。可是那裂开的头颅边缘并无血瘀,所以”

吴不平接口道“他是死后才被摆上床的”

“接下来随您处置,我上值去了。”吴定缘咧开嘴笑了笑,转身走开两步,忽然身子一旋“从这里到扇骨台要路过杏花楼,那儿最近运来几窖无锡的荡口烧酒。”

没等他说完,吴不平从腰间顺袋里摸出一沓宝钞,许有十贯,表情复杂地递给儿子。吴定缘没接,道“他们只收现银。”吴不平只好又摸出几钱散碎的银锞子,吴定缘毫不客气地揣到怀里,晃晃悠悠地迈步离开了。吴不平喊道“你少喝点,酒水伤气血。”

吴定缘头也没回,只是伸起右拳用力一握,意思是不必担心。铁狮子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在忧心什么。

“撤伞”

东水关码头上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一瞬间,几十顶绸边大罗伞被迅翻转、撤开,让毒辣的日光抛洒在一片煊赫的朱紫之间。

站在码头最前列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襄城伯李隆,身着青缘赤罗裳,头戴七梁冠,刚才那一声“撤伞”即出自他之口。站在他身边的则是大名鼎鼎的三保太监郑和,也是同样装束,只是多了一身猩红色大氅。两人皆是永乐朝的老臣,如今一位是南京守备,一位是南京守备太监,是留都的两尊山岳之镇。

在他们身后,则是十几排南京诸部衙署的大员。放眼望去,一片雉尾金蝉、云凤锦绶,视野里充塞着黄、绿、赤、紫等诸多贵色,令人眼花缭乱。在更外围,还是一圈大纛、旌旗、黄扇、金瓜构成的盛大的卤簿仪仗,以及护卫、乐班、舞班、车马脚夫等,密密匝匝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偌大的东水关码头,居然寻不出一处落脚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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