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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第4页)

靳荣快步回到栅栏前,颀长的手臂顺着缝隙伸进去,一把掐住了朱瞻基的脖颈,一字一顿“我可从来没把洪熙那胖彘当成主君。我的功勋,是辅佐太宗皇帝打出来的;我的恩遇,是太宗皇帝亲手赐下的,与你们父子何干”

朱瞻基没想到,靳荣居然对他们父子有这么大恨意,竟直呼天子为“胖彘”。他忍不住反唇相讥

“你杀他儿子,杀他孙子,还有脸提他老人家庙讳”

靳荣的独眼猝然爆出一丝光芒,手里的力道又大了几分“太宗君恩深重,我靳四须臾不敢忘记。我如此做,正是为了报答他的恩情”

朱瞻基被掐得脸色涨红,呼吸困难,两只手无助地舞动着。靳荣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控,缓缓松开手,太子扑通一声趴到地上,不住咳嗽。靳荣俯视着太子,一部长髯在胸前不住晃动,仿佛憋忍了很久

“洪熙那个胖彘,满脑都是肥肠。太宗靖难付出多大代价,才有今日局面,他倒好,一纸诏书把那些建文余孽尽数赦免,置我等卫官于何地太宗皇帝一世筹划,好不容易把都城迁至北平,尸骨未寒,他就要把国都迁回南京,又是何等不孝至于你,空长了一张太宗皇帝的面目,却没有他老人家半点气魄,终日沉溺玩乐你们父子俩,根本不配坐在那张龙椅之上,不配接掌他老人家打下的大好基业你们父子俩,根本不似人君”

“不似人君”四个字,正戳中了朱瞻基的痛处。这句话他听得太多了,已成为心中的一根痼刺。凭什么说我不似人君我到底怎么做你们才会满意太子过往积郁于心的愤懑与困惑,被这一刺,猛烈地爆出来。

他化身为一头怒兽,朝着靳荣凶狠地扑了过去。靳荣没有闪避,只是长腿一弯一踢,直接踢中太子胸口,让他倒飞回去。只听“扑通”一声,朱瞻基背部结结实实撞在了监牢土墙上,眼冒金星。扑簌簌几缕墙土落下来,可见撞击力道之大。

靳荣略鄙夷道“我早想这么给你一下了。永乐爷戎马一生,竟生出你这没用的废物。真不知道,朱卜花怎么会让你逃出金陵的。”太子被踹得胸口剧痛,根本站立不起来,可嘴里却不肯示弱

“少提皇爷爷你们不过是为满足自己的野心,别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靳荣走进牢房,徐徐蹲到朱瞻基跟前,把脸贴近,一字一顿道“我的野心我靳荣参与两京之谋,早已把个人荣辱置之度外。我的忠义,不是愚跪昏君的小忠义,而是让天下回到太宗成法上的大忠义。纵然要背负弑君之恶名,我也在所不辞。”

靳荣用拳头敲击了一下胸膛,独目灼灼,正气凛然,一瞬间竟令太子生出错觉,敢情靳荣是真心觉得这件事乃是大忠义,自己才是反派。

太子嘶声道“你就不怕皇爷爷显灵,劈死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靳荣的脸上多了一丝狂热的兴奋“太宗当然会显灵。若不是他在九泉之下的护佑,你又怎么会千里迢迢跑来济南,自投我的罗网可见先皇的本心所向,从来不是你们,而是他真正的后继之人,真龙”

朱瞻基张了张嘴唇,却没有出声音。

靳荣欣赏着这位太子失魂落魄的模样,袖子一摆“不过我还是要多谢你才是。我每次上朝觐见你爹,看到那张油乎乎的胖脸,都想冲上去狠狠捶上一顿。没想到,今天多少能得偿所愿,也算殿下你的一份功德。快想想晚上吃什么吧,下去看见先皇总不能饿着肚子这是臣唯一愿为你尽忠之事。”

这时一名亲兵跑进来,打断了这场羞辱。他附耳说了几句,靳荣“嗯”了一声,横瞥了太子一眼,微微露出憾色,但什么也没说,径直转身离开。

整个大牢已经被提前清理过,所以靳荣一走,偌大一间牢房里转瞬只剩朱瞻基一个人。他软软靠在墙角,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你没有指望了。吴定缘下落不明,于谦远在临清,苏荆溪孤立无援,谁能来救你你身系重狱,什么都做不得,不如乖乖等死”

“住口”朱瞻基不待它说完,便一声低吼,将其强行掐断。

若换作从前的他,大概会斗志尽失,坐以待毙。而从金陵到济南的一路波折,让太子从同伴们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能放弃。无论是宫城潜逃、后湖纵火、瓜洲水牢还是淮安船坝,无不是在绝境里拼出一丝生机济南府城,凭什么例外现在不是还没死吗

朱瞻基缓缓抬起左手,朝右肩狠狠地捶了一下。那里的箭伤已大半痊愈,只是箭镞还未完全脱出,被这么一捶,剧痛如电,瞬间激活了行将沉沦的神志。

现在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脑子一闲着,心魔便会复苏。所幸刚才靳荣太过兴奋,在羞辱太子之余,透露出了不少信息。

其中最重要的,是靳荣无意中说出的一个词。

真龙

这条“真龙”,显然是这一场两京巨谋藏在最深处的策划者,也是皇位之争的最终受益人。

可他到底是谁

先前于谦有过分析,有资格跟朱瞻基竞争皇位的,只有两个亲生弟弟老三越王与老五襄宪王。但从靳荣刚才的话里能听出,那个混蛋对永乐皇帝敬畏十足,却对洪熙皇帝不屑一顾,不可能对他的子嗣有什么好脸色。

难道说,他所效忠的这条真龙,不是洪熙皇帝这一支,而是从永乐皇帝那里便分出去的宗室朱瞻基闭上眼睛,脑海中没来由浮现出另一个人名来。

朱卜花。

朱瞻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卜花为何要叛乱他一个蒙古人,能做到御马监提督太监,可以说已是人生巅峰。他参与两京之谋,究竟图什么

朱卜花身死后湖之后,朱瞻基以为这事再也搞不清楚了。可刚才靳荣的表现,让他意识到,朱卜花也许和靳荣一样,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出于某种忠诚,某种足以让他们毫不犹豫投入一场叛乱的绝对忠诚。

这两个人的出身、性格以及仕途路线都大不相同,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都参加过靖难之役。想到这里,朱瞻基精神一振。可巧皇爷爷在行军途中,曾给他讲了许多次靖难故事,他对其中细节倒背如流。只要花点时间搜寻记忆,或许会有现。

太子很快便在这寂静无人的牢房里,沉浸到了回忆里。

在靖难之初,李景隆率军六十万进攻北平,燕王率二十万人在白沟河迎敌。在这一场大战中,朱卜花与靳荣两人同属精骑先突,在关键时刻击破了南军大都督瞿能,让整个局势生逆转,燕军以少胜多。

在随后的东昌之战中。燕王被盛庸大军所围,又差点丧命,多亏张玉、靳荣等人拼死救援,才得以身免。在这一战中,朱卜花在负责断后的后阵翼军之中,一直奋战到燕王安全撤离。

在建文四年,燕王在浦子口之战中与南军相持,战况不利。是靳荣率领一支先登飞骑驰援,北军方才反败为胜。

在靖难这一系列战事中,他们两人都立下了赫赫战功,所以战后一个成了御马监的提督太监,一个成了山东都指挥使。他们对永乐皇帝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但两人同时出现在战场上的,只有白沟河与东昌两战。硬说有某种联系,委实有些牵强。

朱瞻基强忍着疼痛,又重新过了一遍,巨细靡遗。想着想着,他倏然眉头一挑,现了这两个人真正的共同之处,应该隐藏在军队序列之中。

白沟河之战的精骑先突也罢、东昌之战的后阵翼军也罢、浦子口之战的先登飞骑也罢,这三支军队其实是一支,只是不同时期的军号不同而已。这支军队自然是向朱棣效忠,但同时也由一位总兵官直接统辖。

朱卜花和靳荣的忠诚,极有可能是奉献给这位直属上司的。

朱瞻基回忆起那位总兵官名字的一瞬间,心脏骤然一疼,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棘鞭勒紧。那是一个让人讳莫如深的名字、一个朱明皇室挥之不去的诅咒。很多疑问,都因此得到了解答,而答案又催生出了新的恐惧。

如果两京之谋是那个人策划的话,恐怕京城局势比想象中险恶十倍,几近不可翻覆。

气窗外的光线还在缓慢移动,此时正值未时,太子的眼神却已迅黯淡下去。好不容易才忽略掉的绝望,迅从朱瞻基的脚面重新漫上来。这一次他没再试图抗拒,任由自己被恐惧淹没,,,请牢记收藏,&1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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