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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第2页)

海寿惊惶地点了下头“好,可这从何说起啊”

“就从天子昏迷开始吧,给我好好说说。”

于是,在哗哗的暴雨声中,海寿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述起来。

“前头的事儿,老奴就不详说了,就从五月十二日说起吧。那一天,天子服用了汉王送的续命奇方之后,呼吸也有了,脉搏也回来了,宫里头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可是陛下却迟迟未醒,我们只能拿人参、龟鳖、鹿血一起熬出的鸡汤往嘴里滴,指望真能吊住性命。张皇后也罢,汉王也罢,那一班什么气运加身的重臣也罢,都没闲着,日夜祈禳。可惜呀,到了五月二十四日,陛下还是溘然去世,到临死连句话儿都没留下。”

说到这里,海寿哽咽起来,也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技“这时汉王站出来说,既然天子驾崩,得赶紧把太子召回来哇,于是几位大学士一起拟了封诏书,急召在南京的太子回来。”

吴定缘心里冷笑。那会儿距离宝船爆炸都六天了,汉王还在这里乔张做致。

海寿继续道“大行皇帝去世之后,宫中有一整套规矩。先要沐浴修容、括更衣,并将尸身停放在钦安殿内,谓之小殓。接下来,要把天子遗体移入梓宫,设置几筵、神帛、铭旌、牌位等物,接受嗣皇帝以及嫔妃、百官致奠,谓之大殓”

“别废话,说重点”

“呃呃,好小殓的时候,一切都挺好的。可到了大殓阶段,却出大麻烦了。”海寿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措辞,小心翼翼道,“大殓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嗣皇帝率众人致奠。可嗣皇帝是谁呢是太子,可他远在南京,不及赶回。这时汉王站出来说,既然太子不在,我这做叔叔的应该服其劳,我来吧这事,可就费思量了。”

“上个香、磕个头而已,有什么费劲的”

“您这么觉得,张皇后也是,她点头同意了。汉王正趋身要拜,可谁知杨少傅却突然站出来,说这样绝对不行”海寿觉出来了,胁迫自己的这位对朝廷并不熟悉,所以很贴心地加以解说,“这位杨少傅啊,是洪熙皇帝的潜邸旧臣,叫杨士奇,如今是少傅兼行在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所以对礼仪极为敏感。他告诉张皇后,大殓致奠之礼,寓意上绍帝统,不可轻予非人。”

“听不懂,说明白点。”

“也就是说,大殓的时候,谁带头给大行皇帝致奠,谁就会被承认有了继承皇位的名分。”

海寿觉得勒住自己脖子的胳膊微微一颤,赶紧继续往下讲“您也一定知道,汉王对那把龙椅是有点想法的。经杨士奇这么一提醒,张皇后惊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汉王打算从丧仪这个角度来争位,差点被他得逞,立刻予以回绝。

“可就算不是汉王,总得有一个人带头致奠才成啊。张皇后思来想去,既然太子未归,索性从自己另外两个亲生儿子,越王和襄宪王之中选一个。没想到汉王还没跳出来,那些朝廷重臣却分裂了。您想啊,致奠只能是一个人,可藩王却有两位。杨士奇说越王年长,应该选他,可没想到另外有一位叫吕震的大臣说襄宪王聪颖早慧,应该选他。

“这个吕震啊,是永乐皇帝的老臣,资历上压过杨士奇一头,如今是太子太保兼行在礼部尚书。所以礼法的事,他的意见特别重要,比别人都有言权。他这时候跳出来唱反调,乃是因为一桩积年恩怨。”海寿跟瓦子里说书似的,居然带起腔调来,“当年,嗐,也就一年不到吧。洪熙爷刚一登基,丧袍穿了二十七天。吕公上书,说按古礼,请更换吉服。杨士奇却认为孝心未尽,应该多穿几日。最后洪熙皇帝听从了杨士奇的意见,大大落了吕震的脸面。而这两个人也因此结了深怨。没想到一年不到,两人居然又因为天子丧仪的事情吵起来了。”

“说正题。”吴定缘不耐烦地催促道。

“他们两位打起来不要紧,可苦了其他人。这时候选藩王,差不多相当于选天子了,谁敢轻易选边结果几位眼观鼻,鼻观心,都不肯表意见。本来呢,张皇后加上那几位重臣,完全可以压制汉王。可吕震一挑起这问题,这边人心登时不齐,汉王便压不住了。”

海寿重重一叹“几方争起来不要紧,可天子遗体不能一直摆在那里呀。大家商量出一个折中的法子,由张皇后带头致奠,汉王、越王、襄宪王并排施礼,这才算把大殓流程走完。”

“真有意思,这点芝麻小事也值得吵成这样”

“可不敢这么说。我大明礼仪,从无小事。任何一个细节,都关乎那张龙椅的归属,大有可争之处。这一闹,让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于是从大殓那一天开始,没有人敢离开紫禁城,每个人都害怕只要自己一走,局势便会大变。结果怎么样呢一大堆人就耗在钦安殿,吃喝拉撒都在左近,彼此监视掣肘。只可怜张皇后一介女流,为了不让奸人得逞,也只能咬着牙硬扛着,可太让人心疼了。”

海寿擦了擦眼泪,不待吴定缘催促,又道“古书有云天子七日而殡。大行皇帝五月二十四日去世,这一干人等硬是在宫里头守到了六月初一,着实令人钦佩可到了出殡的时候,又冒出麻烦来了。”

吴定缘的胳膊松弛了半分,他终于接近真相了。

“按照礼法规矩。在出殡当日,嗣皇帝要西向而立,亲自请梓宫升龙。哦,对了,这个龙啊,就是盛放天子尸身的灵车,前面在车辕上画两条龙,后头有一根粗大的哀绳。乃是老奴在御马监的得意之作喀喀,别勒,我继续最关键的地方,嗣皇帝需要手挽哀绳,一边哀号一边导引,从钦安殿一直把龙引出午门,行至端门前。然后百官劝慰,砍断绳索,以示止哀。嗣皇帝这才停止引车,去太庙行辞祖之礼。”

看得出来,海寿对这一套流程极为熟稔。他解说得很明白,如果说大殓之时,张皇后带头致奠还能含糊一下,那么到了出殡阶段,她就不合适了,谁导引龙灵车,则直接向天下宣示了未来皇位的归属。

“这一回,汉王可算是坐不住啦,他说要为兄长挽棺出午门。张皇后说已经过了七日了,太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等他回来再出殡不迟。在这个节骨眼上,吕震忽然又站出来了。他一脸悲恸地说刚刚家里从南京收到飞鸽传书,说太子的宝船一抵达东水关,即生了爆炸,可能是白莲妖人所为。”

讲到这段,海寿的声音开始颤,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殿内登时哗然,张皇后几乎要昏倒过去。杨士奇站出来指责吕震胡说八道,吕震也不辩解,只说是家人传信。殿上诸公谁在南京没个眼线,都纷纷派人回府里,果然这几天都有类似的消息回报,只是消息都很暧昧,有说太子被当场炸死,有说太子被接进宫去,彼此抵牾,但宝船爆炸是确凿无疑的。

“你说咱们大明何曾出过这种倾天大案。原本张皇后只盼着太子返回,这一下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只有杨少傅站出来,坚持说太子生死还未可知,现在议嗣未免太早。可这时候洪熙皇帝的尸身已经开始臭了,到了非移不可的地步。张皇后想故技重施,在两个儿子之间选一个代挽,可结果还是一样,吕震非要坚持选襄宪王,搅得始终没有定论。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吩咐我们御马监的中官,把盛放梓宫的龙移到了午门前。

“从钦安殿到午门这一段,算是宫内,我们内官推送龙,勉强还能解释。可从午门到端门这一段,别看就几十步,但旁边就是太庙,非得嗣皇帝来挽绳导引不可。汉王跟张皇后,这下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张皇后指斥他居心叵测,窥伺大宝,汉王则骂她呃呃,老奴不敢复述,反正就是没照顾好先皇的意思。汉王还说,太宗皇帝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交给幼儿寡母,怎能放心他不是要皇位,只是要替兄长监国,等幼儿长大再还政。嘿,这话他自己恐怕都不信。

“这帮大臣自然不干,纷纷反对。汉王又转过头去骂那些大臣,说如今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只有靠亲王训兵待命。哎呀,他这话一说,可真是把所有人给将住了。”

“这话有什么问题”

“这是太宗皇帝当年起兵靖难时,写在檄文里的原话,天下皆知。这些大臣若指责他以叔叔代替侄子,等于连太宗皇帝也骂了。所以汉王这一句话,犹如护身符,一时间无人能反驳,也无人敢反驳。”

海寿说到这里,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

“朝中迟迟议论不出结果,老天爷可忍不住了。这几日本来就阴雨连绵,昨天突然下得格外大。按说几位贵人该暂去避雨,可龙装的是天子灵柩,出了午门,绝没有回头的道理。龙不走,贵人们谁敢走这可是定夺皇位的节骨眼呀,结果结果就都留在了原地。

“开始还好,内廷准备了十几顶大罗伞,勉强够用。可谁知道雨势不断变大,到后来洪水从金水河倒灌上来。可那些贵人谁都不走,都在原地死死扛着,不肯后退半步。您说我们这些内臣怎么办只能拼命搬东西给他们垫脚,一来二去,生生在午门前垫出了三处宽台。免得闹出皇后亲王淹死在紫禁城前的笑话您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海寿简直不用胁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抱怨出来,可见也是憋闷太久了。

“那御马监的勇士营呢二十二卫亲军呢三大营与五城兵马司又在做什么”

历来政争,无不是以武力为后盾。午门前居然演变成那么一番局面,周围禁军京营在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很值得琢磨。

海寿嘴角抖了抖,似乎有些苦涩“他们也难哪。汉王从头到尾公开争的只是礼仪,没说要篡位,只说要监国。您也知道,汉王在军中是有威望的,只要不是公开造反,各位将领也不好介入。”讲到这里,他声音不由得压低,“再往深里说,皇后那边俩孩子都年幼,真要选个新皇上,为啥不选个熟悉的成人呢”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

难怪连城墙都坍塌了,驻军仍旧按兵不动。看来禁军将领们是各怀心思,两不偏帮,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死死锁住紫禁城和京城九门。在宫里有了决定之前,一兵一卒都不敢擅动,以免造成误会。

可禁军这种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看来汉王没少下功夫。

吴定缘再次看向午门,这回他看得透彻多了。原来这一个难以言喻的诡局,竟是天灾、地势与诸多微妙人心彼此角抵而形成的均势。整个大明最聪明的、最凶狠的、最高贵的一群人聚在一块,盘结成一大团错综复杂的绳结,密网纠葛,渊深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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