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和元年仲夏,瑜州新城完建,作为大晟和北川互市,吸引不少北地百姓迁居来此。
自武安王徐麟枪挑朵颜雄,击退乌兰巴尔思,和北川王达来达成协议,北境再无兵祸,百姓安居乐业,可那造福一方的武安王徐麟,日子却过得很是惨淡。
堂堂武安王自去岁凯旋,便未能跨进自家门槛,如今俨然成了下堂夫,只能靠深夜翻墙头,偷看妻子两眼。
民间风闻长公主要与他和离,折子已递到陛下案头,朝中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臣深觉这二人一文一武联合势大,来日恐成隐患,自是求之不得,轮番上阵奏请陛下批允,甚至还有另辟蹊径,撺掇着给两人找继任的。
徐麟气郁非常,在老夏和豆腐西施的婚仪上,一气喝了半墙的烈烧白,把武雁声连带半个亲兵营喝到了桌子底下,然后回府酒疯,把6隽等一众护卫尽数踹进孔雀湖,将一见他就呲牙咧嘴的蓝狼吊在树上,又给阿翼喂了只黝黑锃亮的大蟋蟀,这才突破层层阻挠,进得蓝散房中,抱着人一通胡言乱语,末了栽在床上,人事不醒。
次日醒来,府中空无一人,问过武雁声,说是主子一怒之下,回都了。
徐麟顿时酒醒,呼哨唤来玄龙,上马直奔南门,路上经过西市街花摊,掉马回头,朝个子长了一头的小肉丸子扔一锭银子,俯身取走一束姜花,继续匆匆向南。
不知蓝散是否抄了近路,马上连奔三日三夜,直至入都也没追到人,徐麟一刻不容,径直叩宫,直到跟在小太监身后,远远见太液池上的浮亭里,她正与陛下和连朔闲谈,一颗悬了多日的心方才落下。
“……此策是朕在潼泸关时,受阿姐启而得。”明平乾余光见到大步而来的徐麟,并未出言提醒背对而坐的蓝散,继续道:“阿姐曾说,国策不应僵硬死板,照搬前朝了事,彼时利民之政,有可能成为迂腐陈旧的弊政,只有顺时据地变通,国家方能长辔远御。”
“陛下所言极是。”连朔闻言颔,“北川以异族身份统治中原,为稳定政权,不得不集权中央,刑罚多用酷烈。太祖以武立朝,治国之策大多沿用前朝,以将领统帅地方,本属不妥,宣文帝南辕北辙,崇尚文治,却只增加地方官制,而非地方权利。”
“地方文官虽多,却是用来牵制武将,文武斗争殊剧,农耕经济就要落下。”蓝散吹着浮茶,眉眼因水汽氤氲显得格外韶秀,“军政分管乃是必行之举。全国兵事归都督府,农经归统六部,地方分设文武经略,除州以外,各府、县分设地方官,放权当地,按人口劳力、土地质量确定税收,推行以税代徭、以工代徭,休养生息,方能使大晟尽快从战乱中恢复。”
“纲领无误,只是有些地方还需仔细商榷。”连朔起身,负手立于风波亭边,见到徐麟,倒未露意外,仍接着原来的话题,“将地方分出多级,层层设官,官员升迁便无故多出不少层级,难保贪贿滋生,维上者众,维民者寡。”
“这便是吏治考核之要了。”明平乾见徐麟停步亭下,眸光一顿,“阿姐这次回来,怎未和姐夫一道?”
蓝散慢条斯理地喝茶,抬眼时眸色不变,笑眯眯道:“说起这事,我给陛下的折子上已经写明。我和武安王当年虽过了书礼,但大礼未行,算不得正牌夫妻,他这两年瞒我甚深,是个巧言令色、暗室亏心的混账人,我思来想去,此人并非良配,还请陛下成全,允许另择佳偶。”
此话一出,不仅明平乾暗自吃惊,连连朔都忍不住朝徐麟所在看了一眼。
平素威风八面的武安王此刻面色铁青,眸底似有狂风恶浪,两拳骨节捏得咔咔作响,把引路的小太监骇得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蓝散眉毛丝都没动一下,淡然自若地喝完那杯茶,起身告退,经过武安王时目不斜视,径回了兰林殿。
徐麟要跟,却被明平乾叫住,问过北地军情,待宫里要下钥,才让太监送二臣出宫。
徐麟无奈,只得告退,和连朔一道往宫外走。
连朔难得看武安王如此吃瘪,一向不苟言笑的眉目少有地隐含快意,故意道:“前日礼部尚书谢老跟陛下提请,欲为他那与长公主同岁的嫡子提请求娶,此头一开,都中高官贵戚家纷纷上折,听说陛下在武英殿特意腾出一张案,专门放求娶长公主的俊彦画像。”
他见徐麟眉目幽深,默不做声,变本加厉:“所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武安王胸襟宽阔,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徐麟抬眼看来,乌眸冷淡,“连大人如此豁达,又何必拿着根没钩的鱼竿,深夜垂钓?”
连朔脚步倏然一顿,待再回神,那人已大步出了宫门,他苦笑摇头,自嘲道:“我怎忘了,这可是个手辣心更黑的主。”
他本应派人去各家提醒一句,只因徐麟提起那人,一时神不守舍,转身望向华灯初上的太液池,仿似初见那人时,她一身繁复华美宫装,坐在粼粼波光的池边,单手执竿,目如轻云蔽日,用一无钩之竿,钓一愿者。
当夜都中无数官贵家中一片鬼哭狼嚎,次日大早,群臣们顶着彻夜未眠的乌眼青,早早等在天极殿外,太监一唱上朝,争先恐后扑到陛下脚下,哀告退回自家子侄求娶之请,理由五花八门,百怪千奇。
明平乾哭笑不得,尚未话,外间长喧:“武安王徐麟觐见——”
群臣立即像见了恶狼的兔子,齐齐噤声,却不见龙椅上的陛下正眼含诧异望向殿外。
武安王大步上殿,神采英拔,倜傥不群,因身着大红麒麟婚服,又多两分风流俊逸,端地麟子凤雏,卓尔不凡。
群臣一见,均在暗自郁愤之余,替自家子侄私添了几分自愧不如。
只见他身后跟着二列随从,各抬十口红木漆花大箱,观之沉重异常。
徐麟行至殿前,撩袍跪地,“臣徐麟不才,斗胆求娶长公主蓝卿瑜,愿去兵权王位,唯求不弃。”
短短数语满殿皆惊,他们防患未然,确想削弱徐麟,可谁能想到这莽直武夫竟为了娶妻,异姓王不要,连兵也不当了?!
“武安王何至于此!”群臣骇得争相来劝,座上陛下忍俊不禁,少年心性上来,忍不住跟着添上一把火,大袖一挥,“武安王对长公主情深意笃,朕甚是感动,索性就准……”
“陛下,不能准啊!——”
“陛下三思啊,战祸初歇,国不可再失良将!”……
眼见老大人们拿出一副准备文死谏的架势,连朔被闹腾得头疼,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上前道:“臣以为,不若问过长公主意下如何,若二人同心合意,大晟文武交融,乃国之大幸,陛下何妨成人之美,准予赐婚。”
明平乾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摆手道:“去请长公主。”
一道到兰林殿外的除了明平乾身边的小太监,还有端着大红婚服的武雁声,和心不甘情不愿的阿翼,他手里捧着个水囊,里头养着一蓬姜花,暗香清冽,开得热闹。
徐麟借满朝文武逼婚,若是一般人,唯有老实行礼嫁人的份,可蓝散自从被他蒙在鼓里算计个彻底,本就恼怒未消,此刻旧账未平又添新怨,岂肯老实就范。
她命武雁声留下嫁衣,跟小太监交待两句,便打了走。
小太监跟着陛下,尚未体会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先被武安王两口子吓出小儿惊风,一路小跑回到天极大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结巴道:“长公主说,她不稀罕十里红妆,唯好棋道,尤其对那位传说中的冶心居士仰、仰慕已久,谁能破解冶心居士的棋谱,她便嫁、嫁谁。”
徐麟处变不惊,“局设何处?”
“太液池,风波亭。”
徐麟向明平乾一礼,转身大步而出,群臣按捺不住好奇,正愁错过,却见陛下从龙椅起身,大步走下金阶,“今日或是千古一局,诸位爱卿可要同观?”
太液池徐来的清风轻柔托起蓝散衣摆,大红嫁衣上的凤穿牡丹纹饰早在长兴侯府就已绣成,她坐在亭中棋台后,看见徐麟当先而来,只觉亦侠亦狂亦绝色。
棋局未开,不战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