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屏恶讥诮冷笑,“父皇此刻传位,又有何用?”
宣文帝转过身,眸光深静,“你自幼敏慧过人,却常有急功近利,好高骛远,我为你取表字子迟,曾望你戒骄戒躁,勤谨笃行。那年武英殿外,我亲耳听见你向先太祖谏言诛蓝削兵,因为软弱没有阻止,不仅酿成一生罪责,更是我为人夫、为人父的过错。”
言罢语重心长,“子迟,回头是岸。”
“父皇下一句,是不是该让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明屏恶只觉可笑,“朕不是明屏舛,死到临头还抱着那点孺慕之情。朕自幼便深知父皇之软弱无能,若非朕得太祖属意,父皇以为这帝位为何能轮到您头上?饶是如此,您仍不惜余力打压朕,否定朕。”
他自觉胜券在握,立于龙座前,居高临下俯瞰众人,“帝王之路非赢即死,从无回头可言。耿庆山已率十五万都军兵临城下,今日之天都,皆在朕手,顺朕者昌,逆朕者亡,尔等还不跪拜?!”
黑甲军齐齐跪地,山呼万岁,一时群臣有惊恐惧死者,跟着跪了下去。
雪势骤急,所有人绷紧了呼吸,数千人的天极殿内外凝固着死一般的寂静,直到一声冷笑,打破一潭死水。
明屏恶视线投向徐麟,面对母后骤逝、先皇死还仍能镇定的面目隐现狠戾,狞笑道:“徐麟,你是例外,即便你把头骨磕碎,朕也会剐了你。”
“衣冠沐猴,非人非兽。”徐麟一句评语,乌眸冰静,淡道:“耿庆山被三州联军狙于武城坡,他来不了了。”
一句话如天降惊雷,击中明屏恶的防线,他心中犹带一丝侥幸,徐麟许是使诈,但下一刻大开的宫门相继涌入数队兵马,当先一隽秀将军下马跪报:“参见大都督!真州守将秦戈,率三万真州卫前来勤王!”
“禹州彭闻义,特来勤王!”
“善州张旭,特来勤王!”
隔着急雪,明屏恶看见各地卫军的旗帜从清时万古楼一路延伸到望不到的极远处,眸中诸般神色变幻而过,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然恢复清贵温文的风仪。
雪如白帷,他的视线落向并肩而立的徐蓝二人,“徐麟,今日鹿死你手,天下已定,但你我尚有私怨未了,可敢与朕一战?”
“正合我意。”
下一瞬徐麟执碎风而上,明屏恶拔剑跃下金阶,一声刀剑交击的脆响在空阔金殿回荡,余音未平,下一声又呛然撞响!
夺爱之恨,杀父之仇,天下之争,旧恨新仇化作最直接的力量冲撞。没有招式,没有余地,无需掩饰,也无能转圜!
两头誓要斩杀对方的恶兽,在撞击后分开,然后更加凶悍地撞在一起,刀剑断折,杀意不减,锋刃喋血,不死不休。
明屏恶粗喘着倒下时,玉冠碎裂,披头散,面上青紫交杂,他一生从未这样狼狈,却也从未这样痛快。
他的视线越过提刀而来的徐麟,融入血液的骄傲让他即便死也不想让徐麟好过。
明屏恶愉悦地笑起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过去十年,在她人生的一半时光里,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我与她日日相伴,陪她读书下棋、游湖听雨,她投桃报李,助我铲除异己,肃清政敌。这般情谊,你就算杀了我,也永远无法从她心中抹去。”
徐麟霜冷的眉眼深处卷起飓风恶浪,他竖刃向下,一刀穿心,在明屏恶眸中光亮散尽前,一字一顿道:“自作多情。”
随风飘进大殿的雪白如殓衣,静静覆上死者面目,将野心和情仇一道埋葬,也让高高在上的龙椅看来无比孤清。
宣文帝垂眸良久,转身看向都不愁时,目光变得温润而深远,仿佛透过他临摹另一个人的眉眼。
“平乾,上前接旨。”宣文帝明光霁受都不愁叩拜礼,将其扶起,看着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幼子,本有无数话想说,却在短暂对视中,已知他长得很好,无需他这失败的父皇嘱托。
他在微笑中放开都不愁的手,大步走向殿外纷扬却安静的大雪,灰袍大袖飘荡天地,愈来愈远的吟咏随风送入。
“我作如是赞,定招妄语罪。
既招妄语罪,画者亦是妄。
画者既是妄,此相非真实。
于非真实处,此相常现前。
放下即自在,应作如是观……”
群臣茫然若失,唯连朔撩袍跪地,向明平乾跪拜:“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顿悟,众兵将一齐跪倒,万岁山呼之声犹如雷动,直教风流雪回。
明平乾立于大殿之上,尚显青涩的眉宇略带不安地望向蓝散,见她颔鼓励,定下眸光,肃重望向众人,其声朗朗,响彻天地:
“朕受命于危亡之秋,得上皇信赖,众卿拥戴,今以帝名在此立誓,此生愿与诸君携手,卫我大晟,护我臣民,荡四夷之寇,开万世太平,此誓天地同鉴,神魔共听!”
“卫我大晟!护我臣民!荡四夷之寇!开万世太平!——”
万军同颂,激昂青云。
九月廿九,明平乾继天立极,废贞武,复宣文年号,大赦天下,涂恒志率西北五卫归降,峡江止战,自此大晟重归一统。
帝赐封群臣,除周青海告老,余下核心武将,徐麟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夏勍尧忠勇侯,迁五军都督,涂恒志、武雁声分任左右都督,于秋河留任锦衣卫指挥使,余勤王兵马各升两级。
连朔迁户部尚书,暂主内阁,余下官吏实务者各有迁调,擢选吕焕章为儒生、黎宪为能吏填补六部,扶持农商,复苏政经。
十月初十,居延海大雪冰封,北川牛羊尽死,朵颜雄囚北川王达来,以乌兰巴尔思为先锋,率二十万大军南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