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焕是个雀蒙眼,此刻方才辨出来人,一时既惊又怒:“你怎会在此!身为潼泸关守将,可知无令擅离,论罪当诛!”
徐麟视线在王焕身上落过一瞬,又移回原处,“李大人所命,不知算令不算?”
问的是蓝散。
她缓缓笑了起来,“我只是提督大人的参事,做不了上官的主。王大人说算你便生,他说不算,亭台瑶池绣春刀,也不算埋没大晟麒麟英名。”
徐麟微抬了抬左手,“茶还喝不喝?”
她眼眸轻弯,凉薄地道:“送行茶,赏你了。”
“行。”他应得干脆,揭盖饮尽,随手将茶碗朝旁一掷,骨瓷盏撞上奇石,锵啷散碎一地,每一块都成了锐器,反射着点点寒光。
卫开阳倏然抬头,只见四周屋檐尽伏箭手,星寒的箭尖瞄准亭中,他手中截云剑转了个极小的弧度,和季摇光各自横移一步,将蓝散和王焕挡在身后。
“徐麟!”王焕丝毫不惧,大步跨上前,“竖子戴罪,何敢令兵箭指朝廷命官!”
徐麟乌眸如渊,冷淡道:“将军诛,觖望恣肆固有迹,坐以谋反疑有无,罪止及身或收孥,万十万人保无枉?”
此乃凉国公蓝英逆罪被诛后,军中志士所作,王焕听见这诗,怒道:“徐麟!你尚蓝英而诋先帝,不敬君王敬逆贼,反心昭昭,若今日不能杀之,来日必成大祸!卫将军,你我食君之禄,今日便是万箭穿心,也务必要拿下此子,为民除害!”
卫开阳没听见王焕的话,他在徐麟说出“将军诛”时,就转头看向了蓝散,她置身亭中,衣袂在夜风中翻飞如浪,唇边依旧带着凉薄弧度,眸心最深处闪烁着微弱的碎光。
她缓缓抬眸,视线落在徐麟身上,像好奇的小动物见到陌生事物那般,微微偏了偏头。
“这老匹夫当真满嘴喷粪!”檐上彭闻义啐了一声,“放着脑满肠肥的贪官不办,牟足了劲给咱扣锅,比饭桶还该杀!”
武雁声眸色也冷,他来前得了主子的吩咐,此次只是带人走,但照现下看来,怕是不能善了。
他不放心老彭,叮嘱:“主子说了,没他的令,谁也不准动,让兄弟们都管着手上,坏了大事,军法处置。”
彭闻义应了一声,心里不大是滋味。
徐麟被贬后,武雁声跟着降成飞骑营校尉,但在麒麟军兵将眼里,他才是正儿八经的副将,自己不过临时顶缺。他自认带兵打仗样样不比人差,不过跟着周老将军在后方,当将的不打仗,就没战功,一身本事没处施展,自然也没有底下的敬服。
王焕连篇累牍的声讨还没完,徐麟已没耐心听了,平道:“朝廷拿咱们当狗,残羹冷炙养了这些年,麒麟军吃得忠心耿耿,如今狡兔死、走狗烹,王大人想剥皮吃肉,却让咱们连叫也不能叫一声,你们能吗?”
“不能!”鸟群倏然惊起,四周传来声震霄汉的吼声,王焕面色赤红,须皆张,“反了!真要反了……”
卫开阳截云剑出鞘,四下番子结成阵型,眼见就要动手,忽闻场中一声轻笑,蓝散偏头道:“您瞧,权将不是这么个杀法。别说几个番子,就算大人拉着五万都军来,也未必要得了这人的命,猖狂人常有猖狂的本钱,徐麟的底气在上头,而提督大人的,我还没瞧见。”
王焕气得胡子直抖,又碍于她身份不便开骂,一时讷言。
“大人是想骂我吃里扒外吧?”蓝散散漫道,“我是个混吃等死的庸人。王大人死这儿,名留青史,哀荣荫蔽全族,来日史书不吝慷慨报国之赞,可我死这儿,没人记得算好的,朝中那些笔杆子,八成要将此地乱因归到我头上。不是红颜却当了祸水,死的是轻于鸿毛,背的是百世骂名,下去了,跟爹娘兄长没法交待。”
这人脸变得快,刚才还赏人送行茶,现下笑容真挚转过来,朝徐麟道:“徐将军,你有什么条件,开出来听听。”
“这话说的,好像我徐麟是什么逆贼匪类。”徐麟微微仰,明明身居亭下,偏生睥睨,“李参事在潼泸关巡军,戍将自有护卫之责,你被掳,我借兵前来营救,难道不是分内之事吗?”
蓝散拊掌道:“徐将军忠肝义胆,实乃朝廷之幸。”
王焕快被他两气撅过去了,卫开阳暗道:“王大人,徐麟在鸡鸣县一手遮天,不宜硬碰,既然郡主已帮忙转圜此事,恐怕得来日再做计较了。”
卫开阳是东宫近臣,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太子殿下的意志,即便如此,王焕似乎仍不甘心,蓝散心中暗叹,转头问徐麟:“那些番子呢?”
徐麟撩了下眼皮,目光在亭上一落即收,众人顺着他视线朝凉亭上一看,霎时间魂飞魄散。
四角飞檐尖端各自穿着一个人头,眦目裂颈,极是恐怖,竟不知何时挂上去的!
未干鲜血从半空落下,打在亭侧碧绿肥厚的芭蕉叶上,溅出几点疾雨声响,和着截云剑极轻的嗡鸣。
刚有松动迹象的气氛再度绷紧,芒刺般的寒意爬上番子们的脊背,暗杀本是锦衣卫所长,如今却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挂了同僚脑袋,世人只知麒麟是强军,却没想单兵作战能力也恐怖如斯。
“大半夜的,这还让人怎么睡。”蓝散姿态随意地以手掩唇,微微打个哈欠,“此间既是误会,有劳徐将军和诸位将士搭救,不若择日宴请众位将军,聊表谢意。”
徐麟勾了勾唇角,“今夜只有本将一人前来,李大人犯困,眼花了吧?”
屋檐上,夜色浓染处已不见一人,唯有晚风飘荡,薄雾袅袅,适才森寒密集的箭尖仿佛只是千万星子的幻影。她笑了起来,是真觉得徐麟这人有意思。
“跟我走吗?”徐麟定看着她。
“当你的人质吗?”蓝散轻轻扬起眉梢。
徐麟眸有山海,“与其受制于他们,还不如当我的人质,至少我这人护短。”
“这我可说了不算。”她偏头看卫开阳,“卫将军,你跟他打,还是我跟他走?”
二人无声僵持,半晌后截云剑归鞘,季摇光的双刀也垂落下去。
蓝散转回头,穿过雪寒的绣春刀丛,经过徐麟时脚步不缓,步伐闲如行云步雨,仿佛谁也拘束不了她。